后来母亲曾经问过我关于小薰的事,我说她出国了,母亲便没再问什么,只是说我老大不小了,也该结婚了。改天让人把咱家房子架上去,弄个两层楼房,简单装修下,就算婚房了吧,城里买房咱也买不起。
那年过完年后,母亲果真找来了邻村的瓦匠,他叫大俊,他人好说话,干活也细致,是个小包工头,谁家里有造房子的活一般都会找他。母亲让他估算了下造个楼房大概需要多少钱。大俊还跟我开玩笑说,看来用不了多久就能吃上你的喜糖啦!
开春后,我家买来了砖瓦、楼板、水泥等材料,大俊说等把手上正在忙的那批工程做完就来我家做。
那年夏天,我家正式破土动工了。
母亲平时还是照常上班,只是中午会回家一趟烧饭给瓦匠们吃,我心疼母亲,后来就改由我回家做饭。
大俊家有个女儿,叫小凤,比我小两岁,经常来看她爸爸,那时候经常有瓦匠门开玩笑说把他女儿许配给我,我一般都付之一笑,并未当真,因为我知道自己家的情况,她家比我家条件好很多,若我当真了,岂不是被人说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况且我心里还未曾真正放下小薰,暂时还容不下另一段感情。
那时候小凤经常到饭点的时候过来,我只好让她一起吃,她说我烧菜手艺很棒,我说喜欢吃就经常来啊,没想到后来她几乎天天跑过来,说是让我教她做菜,我开玩笑地说教你行啊,得拜师,还要收学费,让你爸爸不收工钱,就当抵你的学费了。
她也笑着说,那行的呀,我回头跟我爸说,他最听我话了,那就这么说定了哦!
原本以为开玩笑的话,没想到她真的跟她爸爸如实说了,第二天她爸爸找我谈话,问我喜不喜欢她女儿,当时吓了我一跳,真有点骑虎难下的感觉。
后来小凤叫我师傅,自己带菜过来让我做,她就在旁边看着,我有意和她保持距离,甚至刻意冷淡她,有一次她说要帮我炒菜,把锅打翻了,油溅到她腿上,烫得她跳了起来。我冲她大吼,谁让你逞能的,滚远点!
小凤哭着跑了。
她爸爸再次找到我,问我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不喜欢小凤就不要伤害她。
我说无所谓喜欢还是讨厌,她只是我徒弟。
大俊说,其实小凤做菜比你好吃,真的,这孩子从小就做一手好菜,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跟你学做菜,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不想多管,你自己看着办吧。
不管小凤对我什么意思,这已经不重要,我似乎已经厌倦了儿女情长,只想平平淡淡活着,不需要快乐,或许没有快乐就没有悲伤了吧。
转眼两个月过去了,小凤没有来找过我,我也逐渐淡忘了这件事。
我家房子造好那天,请瓦匠们吃了最后一顿饭,还放了鞭炮,我那天也很开心,陪瓦匠们喝了不少酒。
母亲说终于了却一桩心事,接下来就是我的终生大事了。
此刻,我突然想起小薰,不知为何,就是莫名其妙地想她,虽然很久没联系了,但是我还是给她打了电话,因为我想把这个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她,至少能让她分享我的喜悦吧,这就足够了。
接电话的是一位阿姨,声音明显苍老很多,问我是谁,我说小薰在吗。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小薰的声音,似乎显得有气无力,我问小薰,你生病了吗,怎么感觉你不舒服啊。
小薰说,不是,我在坐月子,婆婆不让我碰手机。找我有事吗?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虽然我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小薰终究会有这一天的,可是当她亲口告诉我她已经生孩子了,还是想一把刀子一样插进我的心里。
我用几乎颤抖的声音说,我家房子盖好了,你可以替我高兴吗?
小薰说,哦,那是好事呀,是不是打算结婚了呀。
我说是啊,我家需要添丁进口的。
小薰说,嗯,会好起来的,希望你能幸福。宝宝哭了,我不跟你说了,下次聊,拜拜。
电话那头传来嘟嘟的忙音,我还没来得及说祝她也幸福,或许我的祝福已经显得多余了吧。
我抬起头望着刚刚造好的房子,两层小楼,外墙还没来得及粉刷,就像个得了怪病的婴儿,明明是刚刚出生,却为何显得如此苍老?
那年我去过一次大学城,找到那个徐州女孩,她把手机还给我了,我说这一年你替我充了话费,我把钱还给你,她死活不肯要。后来我请她去了一家餐厅吃饭,点了她最爱吃的羊肉汤和红烧狗肉,她那天吃得很香,说这是家的味道。
后来她问我和女朋友怎么样了,我说分手了。
她说以后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可以找她,不要一个人憋着。
我说谢谢你。
那天我本想去趟白露洲的,可是最终还是放弃了,只是去了曾经和徐大顺一起挂竖幅的那家商场,我跑到楼顶,走上那个玻璃外墙的顶上,脚踩上去咯吱作响,像是脚下的玻璃随时都有可能碎裂。两根用过的尼龙绳还静静地躺在那里,不知道是不是去年徐大顺用过的。我低下头,可以看见商场内购物的人群,就在我的脚下,像蚂蚁一般大小,他们有人曾抬头望过屋顶吗?有没有谁曾经对楼顶上那个用生命换钱的人有过一丝怜悯?
之后我曾经做过一次梦,梦见我真的去了白露洲,只是整个白露洲上空无一人,没有房子,没有田地,像一个荒凉的孤岛,我跑到江边,也没有见到齐伯的渔船,我瘫坐在江边,这时江水像一个巨型的魔鬼一般在我面前站立起来,又迅速扑向我,整个白露洲,连同我一起,被江水吞没了。我被吓醒了,惊出一身冷汗。
我不知道齐伯有没有和苏阿姨走到一起,徐大顺有没有挣到大钱,周敏有没有嫁到一个好人家,朵朵将来会好好学吉他的吧,白露洲的渡假村建的怎么样了?洲上的老百姓都富裕起来了吗?或许这所有的一切,我无需知道了,甚至连之前的记忆也只能被忘却了吧。
那天早晨,我把以前的电话卡扔进村子前面的那条河里,一个电话都没有保留,包括那个徐州女孩的。我在河边哭了很久,像是从心口上活生生撕下一块肉。
后来,我答应母亲,愿意和小凤在一起,在两家大人的撮合下,我们那年正月初六举行了婚礼,就在我家简单摆了几桌酒席,没有音响司仪,没有香槟红毯。
我问小凤,嫁给我后悔吗,我家那么穷。
她摇摇头说,不后悔,你是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嫁给你我也不亏的。
结婚后没多久,小凤怀孕了。
那年夏天,我帮母亲收稻子,小凤给我们送水,她挺着大肚子,小心翼翼走过田埂,我靠在草垛上休息,她给我拿来一块湿毛巾。我说你在家歇着别乱跑。她哼了一声说,我哪有那么娇气,我把饭做好,中午我就不叫你们了啊,你跟妈早点回来吃。
她用毛巾给我擦了擦汗,我说自己来,她笑了笑,说我回家了。我点点头。
她转身,小心翼翼走在田埂上,像在呵护世上最珍贵的人,我看着她的背影,怀孕的她略显发福,可是为什么渐渐地,她的身影却模糊起来,仿佛轻轻地转过身,左手叉腰,伸出带有灰色胎记的右手指着我说:你爱与不爱,我就在这里,不卑不亢!
我用毛巾捂住脸,做出擦汗的样子。再抬眼时,小凤已经走上大路了,依旧小心翼翼。
也许,这一刻起,我的家,逐渐完整起来了。
只要有希望,我就不会悲伤,纵使黑暗吞噬了一切,太阳还会重新升起。
这个夏天,火辣的太阳似乎能将湿润的眼睛灼伤,农忙的人们都带着草帽,大口喝水,大把擦汗。
而我,为何在这酷热的夏季,却感到一丝莫名的寒冷?
我已经失去与命运抗衡的勇气,那个折翼的远行之梦,我也亲手将它埋藏起来。我想要的,只是平淡地活着,享受充满烟火气的幸福,这是世俗的劣根,我终究没能斩断。
或许我就这样可耻地长大了。
就让我带着这与生俱来的劣根和逝去的梦想继续活着吧,活在这个平凡的世界里。
安静地,活一辈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