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还道是哪位不速之客侵入书窖、惊起诸多落尘,原来是瑟座下亲临…咳咳、咳…其实若座下有什么想找的文献,吩咐下来,吾让人用阵法直接调出来给您送去就是……」
顿了顿,郝瑟并未回身,仅仅阖上了手中的书本,将之放回了架子上原来的位置:「……确实,早在数年前,塾内便启用那大型阵法对全部的馆藏进行检索和管理,但是什么人通过阵法搜寻了什么样的文献均会被逐一记录在阵枢之内…之所以我忍着这种呛鼻的陈霉味儿、在这种束之高阁多年的故纸堆里呆了足足有半个多时辰,就是不愿让塾内某些具备了阅览记录权限的特定人物窥看,」说着,少女眸光一转,「——就比如,你。」
「座下误会了…吾对座下,咳、可从未有监视窥探之意。只是恰好阁内差遣吾来照看书库的事务一段时间……」
「你来这书库——?」从初时的不解,郝瑟很快想通了什么,不由得松开皱起的眉头、流露一个微带嘲讽的笑容:「呵…隐序阁倒也是舍得,难道不怕区区书库头头的这把小破交椅,硌坏了您矜贵的臀部么?不过既然您都能放下身段、纡尊降贵地来到这儿,那想必阁内是已经决意要将白夜当做一颗『定时炸弹』对待、监视到底了……?」
「咳、咳…」又复轻声咳嗽了数声,来人并未正面回答她咄咄逼人的质问,只道:「瑟座下,还是一如既往…咳咳、嘴边挂着些新鲜的词蠹呢。」
「派白夜出塾入都的人,也是你罢?难道不只是监视,为了一个愚蠢的预言,阁内现在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对她出手了?」以那微微眯起的秀狭双眸,郝瑟危险地盯视着对方那满头如雪的发丝,以及那稚嫩脸庞上的浅金色瞳眸中、终是隐约开始泛动的涟漪,忍不住又是讽笑一声,冷然逼问道:「——就跟那时候一样…?」
这天的晚课,不久前还与萧烨如常交谈过的郝瑟与白夜照,却均不约而同地缺席了。
讲坛上,那位负责讲解经史的古板女教授正在点名。对于迟到旷课已成常态的塾长爱孙郝瑟,她倒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去了;但是当第三次叫出白夜的名字,教授的脸色从气愤的通红,渐至铁青,直到彻底黑透:「好,好…多少年不曾遇到过这么无法无天的新生了!这一个两个的、看来都是不把塾规放在眼里了!所以老身才说不该放那种达特利进塾里来,根本无心向学、只是冲着攀龙附凤来的!乱了、乱了、塾里的规矩全被搞乱套了……」说着,将点名簿册用力砸将到案上,气急败坏地快步走了出去。
被留下来的诸生见状也开始纷纷交头接耳,窃笑私语之声不绝于耳。这时,那洛家公子洛秋水也凑到萧烨近旁,目送着教授的背影离开,嘴里却说道:「看样子,姚教授是打算去塾长的书斋直接找先生投诉啊。不过现在隐序阁连救火都嫌赶不及呢,哪还有空理会她。」「哦?难不成又有什么有趣的消息么?」「诶、烨兄,你还没听说?他们都在传呐,说是那白夜好像在外边犯了什么事儿、刚刚被衙门派人羁押了。嘿…不久前还在实演里瞩目的新人,一转眼就戴罪下狱,这落差可不是一星半点儿啊……」
闻言,年轻男子终是自手中的书卷抬起头来,「…被羁押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一个时辰前啊。放出消息的家伙据说有个亲戚在都卫营当差,今儿亲眼在歌乐都城门口瞧见的,应该不会有错……一向被世间视为菁英教育顶点的樱塾的学生被捕,啧啧,对本塾也算得上是『旷古烁今』的大新闻了罢,也不知道隐序阁会怎么处理——…」句未落点,洛秋水便被身旁人豁然起身带起的、案几的剧烈碰撞声惊了一下:「欸,烨、烨君?你这是——」剩下的疑问,在他看见对方面上的神情时被卡在了喉间,终是随着胆寒的唾液一同、被艰难地咽下至腹中。
望着那短暂交谈了片刻便走出去的萧烨、郦诗与小木头三人,被留下的洛秋水有些无奈摇了摇头,叹息道:「唉、一个达特利,究竟是有什么能耐,将整个樱塾搅动至此,甚至连烨兄都——相交这么多年,我可从未见他有过那种形于色的怒态啊…」
雨声,自孤高的槛窗外透进来。
然而圜墙之内,却并未因之凉爽多少。相反,随着潮湿扑鼻而来的,是蒸腾不尽的濡暑,浸水后麦秸的阴臭,以及死去的昆虫混合着人体排泄物的,沉闷而**的气味。不时有雨水顺着并不严实的瓦梁接缝处滴落下来,发出节奏单调的、让人昏昏欲睡的声响。
「……你又在盘算着什么了?」闻言,于牢房光线模糊不清的一处幽暗角落静坐养神的蒙面女孩睁开了平静的双眸,视线环视四下的萧索光景,最终落至高高栖落窗棂的一头蝙蝠上。对方却口吐人言道:「本王就不信,凭这破烂的小屋、几个弱鸡守卫还能困得住你?只要你有那意思,还不是分分钟就能杀他个血流成河?」「……」对吸血蝠王这种疑神疑鬼的试探并不觉出奇,白夜照只淡淡道:「蝠王嘴上虽总是瞧不起人类,但原来想法的本质上还是颇接近人类的呢?」「……哈?」「世上,大抵也只有某些人类才会愚昧和弱小如斯,以为无论任何事情都能用暴力解决罢。」
「嘿…现在你就尽管嘴硬罢。」尽管恨得将满嘴尖细白牙磨得嘎吱作响,蝠王还是噎了半晌,这才阴森森地诅咒道:「本王倒是巴不得看见你受尽酷刑而死的凄惨模样…虽说不是本王亲自动手,多少有点遗憾,不过安心罢!待你死后,本王重获自由的第一件事,便是先去将薛观霭那老匹夫屠个鸡犬不留,省得你在地下惦记他!桀桀桀…只可惜那精彩场面你怕也是看不见了……」
「『薛观霭』……?」面对白夜照此际表现出来的迟钝惘然,吸血蝠王再度哑火:「小兔崽子又在诈我?你都敢为那伪君子与本王作对了,难道还会不晓得那人的字号和真实身份……?」「我的确不知。不过,事情究竟会不会按你的设想发展还不一定呢。再说,」白夜照心平气和地给蝠王讲着道理,「别忘了直到契约彻底解开前,主从双方的同调将一直生效。若我受刑的话,只怕蝠王你…也不会好过到哪里去。」
正拉开架势准备勃然大怒、破口大骂的时候,蝠王却忽「啧」了一声、一个电闪蠕缩回了白夜照的耳上。而凭借过人的感知,白夜照自然也早就发觉了不远处走来的狱卒。来人「哗」地一声将牢门上的锁链扯开,「——囚狱司的大人现在要面提你,跟我来罢。」
灯火通明的审讯堂中,此时已或坐或立着数人。
除了堂上首席那名半夜还身着朝服的「囚狱司的大人」,一侧还随侍着像是主簿、刑曹模样的三四人;地面上,搁置着一具用白布包裹的什么东西;而角落里,则立着两名无法从身上缁衣辨别身份的人物。
白夜照的目光自气息平凡的审讯官人等身上流过后,最后停留在角落里那两人身上。正待再细观察,背后的狱卒却冷不防朝她膝窝猛踹了一脚,喝骂道:「无礼贱民,见到大人还不知跪拜么?!」将白夜照踢倒地面以后,狱卒又强行将其覆面的护喉扯下来,然后粗鲁地向后扯住头发、强迫她的脸曝露在堂内的灯火照耀中。
在见到左脸上那块鲜红的印记后,从属官交头接耳了一阵,其中一人朝主审讯官附耳说了些什么,那名像已到了不能熬夜年纪的主审官这才微抬了昏昏欲睡的老眼,拖长了颤巍巍的声音道:「堂下的贱民,尔可知罪?」
仍被按在地上的白夜照摇了摇头。身后的狱卒见状又是一声怒喝:「大人问你话、舌头被猫吃了你?!」她这才慢吞吞地答道:「回大人,不知。」
主审官朝一旁人使了个眼色,从属官中的一人两手戴着手套行出,将地上那个白色的长形包裹窸窸窣窣地解开——外层的裹布刚稍微漏了条缝隙,一股似是已淤积了数月之久的、**潮腥的尸臭便从中喷薄而出。除了角落那两名面无表情的缁衣人和白夜照以外,堂上人等均忍不住皱眉掩鼻,倒是苦了负责拆包的那名从属官。
「堂下的贱民,本官问你,可识得这死者?」
面不改色地将眼前的死人端详了会儿,白夜照依旧平静地摇摇头道:「这尸身面部已经所剩无几,我认不出来。」
「——大胆刁民!」主审官手下的惊堂木一声震响,堂上风云骤变、电闪雷鸣,「不久前,有人向检非使举报你在七国盟会召开前十日、亦即今年四月廿一当日,与贵族发生冲突,随后将原本监斩你的都卫官郑某以残忍手段杀害、将其尸身埋于道旁樱树下后畏罪潜逃!现在人证俱在,此乃本朝开国以来首例低种姓杀害朝廷命官的案件,足以构成乃最高级别的杀人重罪!原达特利种姓的贱民白夜,本官再问一遍——尔,可知罪?!」
检非使,隶属于囚狱司的耳目机关,专事从民间收集消息线报的活动。由于职权特殊,某些情况下甚至可以越过囚狱司辖限、直抵王君御前汇报。近几年来渐有独立于上级机构,愈发坐大之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