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节课继续讲解和摄魂术有关的基础知识。」
木质教鞭甩到悬挂着的人体图上,并随着执教人的讲解徐徐移动着位置,「以眼鼻耳口手为代表,我等依赖于视、嗅、听、味及触等五感去认知、收集外界的情报,并汇总到作为中枢的脑部。然而,无论是从精度还是纵深,人类的五感终究有其无法跨越的『极限』,乃至『盲区』存在。摄魂术则是利用了这种人体固有的漏洞,迷惑、欺骗乃至误导大脑做出错误的判断。
「最早见于记载的摄魂术,是距今四千多年前的战国时代,以地图的形式保存于羊皮纸卷中、被用于行刺当时一位野心勃勃的诸侯。其上图文形成特殊的阵列,使阅读它的人产生眩晕、恍惚之感,阅至卷末,以秘梵书写的锐利剑意便会乍现锋芒,见血封喉,乃真正能于字里行间夺人性命的术。
「由于年代久远及书写范式繁琐,近年来已经很少看到这种原始摄魂术的踪迹。幸而于本塾书库内,还保存着这样一批珍贵的誊本。」说到这里,不苟言笑的青年教官转过来道:「——请诸君把自己面前的卷轴展开。」
讲坛下,两两共坐着的是一群面孔并不陌生的塾生。
听从皇甫令殊的指示,随着纸卷被簌簌摊开,不时有哗然讶声响起——似乎被分派下去的卷轴内容不尽相同,譬如蒙面女孩白夜照手中这一道,其上爬满了扭曲蛇行、乍见似乎毫无章法的蝌蚪文,但若看得久了,其中便隐约呈现出水涟波纹般的走向。由于今晨以通宵夜读起不来床为由的郝瑟直接旷掉了朝课,无人代以解惑的白夜照就只能独自摸索着摆弄起面前的卷轴。试着以指尖摸了摸卷轴上的文字,她等了一会儿,却也未见任何异变;还在疑惑的时候,手背上突感一凉,像是被溅上了水滴——下意识一摸,奇的却是上面根本没有丝毫水迹。
「……这就是『幻触』吗?」端详着愈发频繁地传来有如被雨点拍打的湿濡感觉、但皮肤实则干爽与平常无异的手掌,白夜照好奇地体味着这种视觉与触觉矛盾的奇妙失衡。这时讲坛上又响起皇甫令殊的声音:「同样的摄魂术,由于受者的个体差异性,最终发挥出来的程度深浅也有所不同。…好比同样的食物,在普通人嘴里吃起来是一个味道,但对于那些味觉敏锐的人,却可以分出不同层次的细腻感受。虽然每个人天生对于摄魂术的耐受性不同,但是随着修行、五感敏锐程度提升,也就愈容易发现『幻觉』与『真实』二者之间的细微违和之处。
「……换句话说,若想在战斗中将摄魂术运用到以假乱真的地步,除了对术本身的熟练掌握和敌人弱点的正确判断,最为关键之处,是如何在不令对手起疑的前提下,自然地创造出将『真实』无缝衔接至『幻境』的那一个契机。」
还欲再说点什么,室外却在此时传来悠远的钟吟声。
「既然如此,授业便暂时告一段落。作为堂后作业,诸君根据面前的卷轴各自作一篇策论,阐述自己对于摄魂术机制及其应用的理解与分析,在下节课前提交。另外,诸君如有需要参考卷轴者,课后可自行去书库登记借出。」说完,也不管讲坛下的哀鸿遍野、怨声载道,皇甫教官面不改色地点名道:「白夜君,你现在既是书库的管库役,卷轴的回收和归库你也来搭把手罢。」
皇甫口中的「管库役」一职,便是此次塾长大人特意为白夜照于塾内安排的有偿劳务。
虽说是劳务,内容也无非是些书籍的入库整理、借还登记与书架的清扫一类杂事。但由于樱塾的藏书量早已超越了人力能够管理的天文数量,听说那座作为书库的白色塔楼自身,似乎就是构筑在一个规模和复杂程度超乎想象的巨型阵法之上,并作为阵法的一部分而存在;而从那阵枢处射出的无数道肉眼不可见的秘梵光线,便牵引、连接着那卷帙浩繁的书海。
对于本身就嗜读如命的白夜照而言,显然已没有比眼下这书库这更理想的环境了,更何况每月还可以从塾内支领一笔不菲的酬金。只不过此处显然还有初来乍到的她需要学会适应的事情,比如——
「失礼了,我是白夜。今日的待办事项——…」沿着一侧砌书成墙的螺旋塔梯拾级而上,自塔尖天窗投射进来的、约莫一丈见方的明亮日光中,错落着高矮大小不一的十数个鸟笼。其中的清水与饵食虽似是时换常新,但笼中却无一例外地空无一物,唯有空气中漂荡着的、凛冽的浮尘在不甘寂寞地飞舞。
在鸟笼群旁静立等候了片刻,白夜照再度轻唤了声:「请问……」
塔楼深处这才传来了轻微的动静。当最初由暗至明的激昂顿挫缓和下来,随着笼罩于那缓步踱来的人影轮廓上模糊的光晕逐渐消散,便能够分辨出那一头垂至地面的、苍如暮雪的白发了。而与那皑皑白发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来人那张垂髫幼童般的脸蛋:透明得略带一抹病态粉红的双颊,稀疏的眉睫之下,嵌着一双色素淡漠得近乎浅金色的瞳孔——眼前这外表稚弱得雌雄难辨的小小孩童,原来竟是一个「白子」。
在大陆的某些地方,某些一出生便呈现罕见色素变异的生物,古来被人们视为「祥瑞」的象征,比如白虎,白蛇,白象…以及白化的人子。然而在她过去读过的书中曾有记载,这实则是某种溯循着血裔而来的疾病,并且由于缺乏特定的色素,「白子」们通常表现得无法耐受过度的日晒,体质虚弱、因并发病症早衰而亡的例子亦比比皆是。
朝面前的白夜照瞟了一眼,对方一语不发地举起幼白的小手递来一张纸笺,只见其上列了数条今日待办的事务。「……至都内凤藻阁回收籍贴?」凤藻阁,她记得似乎是歌乐都首屈一指的书画装裱铺罢?塾内也常送些卷轴书贴前去修补。但还不及详问清籍贴的清单,对方的身形却早已消隐于那方日光之外的暗影里。
从白夜照刚来书库的报到第一天起便是如此。所有的交流全经由笔墨传递,也不知是不能,还是不愿,对方从未开口对她说过哪怕一句话。若非其余管库役表现出的、对其恭敬中又带点讳莫如深的态度,大抵谁都很难猜想到,掌管着樱塾这偌大书库的,竟会是这样一个背景、举止都带着神秘的年幼白子。
拿着手中语焉不详的纸笺,蒙面女孩也只得独自步下塔楼。也就是在此时,她见到了正在书库前堂四下张望的小个头女孩。
看到走来的白夜照,小木头像是有些吃惊,一开口便慌张地道歉道:「对、对不起…我、我不知道今天是白夜大人当值……」「来借书还是还?」「啊?哦、是、是这样的!我想、想借之前皇甫教官那节课的卷、卷轴……」白夜照摸过柜台上的两片竹简:「…两卷?」「还、还有一卷是郦…郦诗大人让小木头代她过来借的……」
小木头心虚地低声答道,还不忘记偷觑了蒙面女孩一眼,却见她依旧没什么反应,只神色平淡地召来两只「寻墨鼠」——这种经过特殊人工驯化、形似仓鼠的小生物们,身长不足寸许,却拥有让人类望尘莫及的敏锐嗅觉。白夜照将那两片带有特殊秘梵印记的竹简让它们各自在鼻子下嗅了嗅以后,两只寻墨鼠便径自摇晃着毛绒绒、肥嘟嘟的臀尾、很快没入那一眼望不见尽头的书山中了。
「找到匹配的卷轴为止还要一点时间,坐下等一会无妨。」满脸局促的小个头女孩闻言,只得点点头、拘谨地坐下来,两手依旧无意识般与衣袖紧张地绞在一处。见状,白夜照先是到柜台内满斟了一盏凉茶,这才走到她面前——
望着眼前那杯微微漾动着大麦香气的褐色酽茶,小木头很是有些受宠若惊地怔愣片刻,这才赶紧手忙脚乱地接了过去:「这、这怎么使得…白夜大人——…」「还是叫我白夜罢。」隔了一席,蒙面女孩也于一旁坐下,「……说起来,还未曾问过你的姓名呢。」小木头的眼神有些迷惑:「咦…可大家不都叫我『小木头』…」「虽不知旁的人是用何种心态喊那个外号的,」啜了口麦茶,白夜照轻声道:「但直称对方的真实姓名,在我只是出于一种最基本的尊重而已。」
「…白夜大人……」就在小木头望向她的眼神中深藏的戒慎与畏怖有所淡化之际,很快又被一丝苦涩和无措所取代:「白夜大人,并不是小木头不愿告诉您真实姓名,而是…而是小木头实在不记得了……」「…哦?」
「是真的、白夜大人,小木头没有说谎!……因为以前脑袋受过伤,好像留下了一些后遗症…不仅过去的很多事情,我都想不太起来了;而且连自己的能力时不时也会失控……」以为白夜照不信,她着急地辩解道:「…其实、其实我只要碰到别人的身体、偶尔就会不受控制地『看见』一些片段,那种像…对方记忆的碎片…一样的东西?前次我真的不是有心的…绝对不是故意要偷看白夜大人的过去的!」
「……唔,仅仅通过『接触』就能窥视到对方的『记忆』吗?倒真是很罕见的能力呢。」
不料,小木头闻言却颇认真地摇头否认道:「不啊,在我出生的那个小岛上,虽然并不是每个人都和我一样,但能『看到』、『听到』的人也不少呢!」
「『小岛』……?」
「嗯…那个地方叫做『鹿鱼岛』,是个距离大陆很远、很远…火山、地震频发的小岛。岛上的居民不过数千人,而且大部分人都姓慕容;其中很多都和我的爹娘一样,只是普通的渔民。只记得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一直能看见听见很多其他人看不见也听不见的东西……在和我一起玩耍的小伙伴里,也有些人拥有同样的能力,所以我也从来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有什么异常……」回忆起无忧无虑的童年,小木头漾起一个羞涩的微笑,「那时候岛上的人们都觉得,我们从生下来就分成『看得见』和『看不见』两种,就像人分成『男』和『女』一样,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可突然有一天,与世隔绝的小岛上闯入了一群自称是从大陆上来的陌生人。
毫不知情的岛民们将对方当作远道而来的客人热情地招待。而带来了岛上罕见的、可治疗伤寒疟疾等先进草药的他们,很快便获得了单纯的岛民们的信任。可逐渐地,那群人常常把岛民集中起来,而且还三不五时地去敲各家各户的门,宣称他们发现了鹿鱼岛自古以来天灾海难不断、人丁难以兴旺的根源,正是在于像小木头这样、一出生便具有异于常人能力的「被诅咒」的孩子。而正因为拥有了正常人类不应该拥有的、「被诅咒」的能力,所以神的震怒才一直难以平息。
他们甚至扬言,若再持续这样下去,将会有更严厉的「天罚」将降临于鹿鱼岛上。
最初,大多数岛民也都不以为然。可是那以后,突然有几户普通人家的小孩陆续患上了不知名的怪病,在苦苦求医未果以后,那几家的父母只得听从了那群外来人的建议,将病童与那些「看得见」的孩子隔离开来。奇怪的是,之后那些病童竟就不药而愈了。
从此,曾经亲密无间、一同玩耍成长的孩子们不再被允许互相接触;而于同宗同姓的岛民之间也隔阂暗生。时间一长,原本不相信外来人所言的一些人也将信将疑,开始避忌、进而孤立岛上的少数异常能力者:要是知道谁家有「看得见」的人,不仅是左邻右里,就连直系的亲戚都会与那个家庭疏远、乃至彻底断绝交往。
在注重群体生活和社交亲缘的人类社会中,从可以想象到的任何方面被差别对待、无视,乃至彻底抹杀……那是何等寂静无声的,却又让人彻底陷入绝望和疯狂的一种绝境。只要一旦陷入这样的孤岛,那些家庭几乎全部——或迟或早——注定会走上家破人亡、彻底崩解的末路——
「……虽然有很多事已经模糊了,但有一件,我却怎么也忘不掉…那一天,我和邻居家的小姐姐玩耍后一起回家,却在她家门口的那棵香椿树上,看见了已经上吊自杀了的邻居大伯……」像是要平复此刻强烈波动的心境般,小木头双手捧着茶杯啜饮了一口又一口,可在说这些话时,她的声音仍是有些异常的抖震,「那几年里,凡是岛上出生的新生儿,都会被悄悄地送到那群岛外人的手里,检查是不是『被诅咒』的孩子。只要一旦确认『看得见』,那个无辜的婴儿就会被交给那群人秘密地处理掉……」
「……」望着对方手中那盏已依稀见底的白瓷茶杯,白夜照平静的眼神移至小木头的面上:「你很讨厌吗?……对于自己身为能力者这件事。」
「啊……」在听见那个问题时,有那么一瞬间,小木头的眼睛里出现了空白的茫然神情:「我不知道…这种事,是可以选择的吗……?如果神明大人问我,是愿意以神行者的身份过完被诅咒的一生,还是愿意只做一个平凡人活在一个普通人家里…我只希望一切都只是一场梦……」「梦……?」
「是啊!这一切,肯定只是一场梦而已!其实、其实小木头根本没有什么奇怪的能力,更从来没有被爹娘戳瞎眼睛、扎聋耳朵,然后赶出鹿鱼岛……没错、只是噩梦,只是做了场噩梦而已……」女孩脸上露出一抹悲伤得有些扭曲的笑容,「只要、只要睁开眼睛的话——」
——只要睁开眼睛,一定还会看见自己幸福地活在慈爱如初的爹娘身边。
活在,那个早已崩毁殆尽、再也回不去了的,名叫「家」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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