脉搏断绝。呼吸停止。那被贯穿了一个黑洞的胸腔里,也不再传来任何心跳的节奏。
——「白夜已死」。这个冲击性的事实,却远未能缓释方才所见异象带来的持久惊悸,以及那人临死前有如谶言般不详的笑意。赵里依旧瘫坐原地,久不能起。
「看看你,一副窝囊相。」一旁,郦诗忍不住咯咯娇笑、挖苦道:「怎么着?难不成连个死人都怕。」闻言,赵里这才赶忙讪讪爬起:「幸好靠篝火狼烟通报了位置,总算拖到组长及时赶到了。不然…现如今躺在地上的是谁,还真他妈两说。而且……」回想起片刻前的情景,男子的神情不禁有些凝重,「而且,刚刚那家伙面纱下的脸上,好像有些什么古怪……」
「……哦?」被赵里一言提醒,郦诗也似忆起了什么、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遂摘下腰间软鞭,挥手挑开了白夜面上的遮蔽物——面纱后,一张苍白而犹带几丝稚气的面孔,左颊上的那块印记腥红依旧,冰冷的雨水顺之流下,甚或看上去更加诡异冶艳了……「哼…果然没错,这货能力的确有些诡秘。若不是瞄准心脏这等要害,一时半会恐怕还真收拾不了呢……」一旁的赵里却并未将郦诗喃喃的低声自语听进耳里。
乍眼瞧见那张平凡的面孔,他先是一怔:片刻前白夜的面纱下定是发生了某些不可知的变故;然而凭他的眼力见识,又哪里思索得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只好困惑地挠了挠头道:「组长,现下…该怎么办?」「尸体么…哼呵,扔到河里就好,反正自然会有东西帮我们处理。」不以为意地轻蔑笑笑,郦诗这时才仿佛想到还有被漏掉的东西,遂转向密林的另一个方向,扬声唤道:「喂!人都死了,你还躲着干嘛?出来出来——!」
唤声落下后有一会儿,一个娇小而怯懦的人影这才从树干背后探出头来——
却是小木头。拼命以牙反复啮咬着下唇——像要借这举动消解心中不安似的——半晌,她才战战兢兢地嗫嚅道:「白…白夜大人她…她真的死了吗?」
郦诗闻言不禁失笑:「不然呢?你要来亲自确认看看吗?看究竟是死是活……」见对方连连慌张摇头、把脑袋甩得像拨浪鼓的样子,惹得郦诗又不耐地阴沉了脸色:「整天摆出那副畏畏缩缩的样子给谁看?…若不是你太不争气、害得第一天的行动失败,哪还需要本小姐亲自动手?!——要不是看这次你借尸水仙的孢子趁机撒出那什么先行阵的药粉,算是将功补过了,否则…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这只小蹄子!」
「这里的所有人,包括不在场的赵奇,都最好给我记着,」银发少女那隐含了凶戾和狞然威胁的眼波,逐一掠过面色各异的其余人脸上,「今日之事,必须守口如瓶!——如有走漏风声者,将遭受其余人不死不休地剿杀!最好不要让我知道你们中的谁起了什么异心……毕竟,诛杀白夜一事,诸位都『功不可没』;一朝事发,谁都别想跑!」
说着,那漂亮的嘴角终是缓缓上扬出一个心满意足却难掩恶毒的弧度,「别忘了,我们中的每一个人,可都是『同伴』——『同罪的共犯』啊……」
持续了终日的初夏豪雨,终是在实演第三天的夜晚到来之际,逐渐放晴。
一线清亮的银晖,陡然破开雨后厚重的乱云。随着那线冰冷光辉愈发明亮,苍蓝色的天幕下,夜鹭之森有如魑魅魍魉的森然轮廓,也被镀上一道皎洁的霜色银边。
今夜,竟又是满月。
于那空澄的明月之辉稀释下,林间原本浓稠的夜色,有如被冲淡了的酽茶,现出了些许通透。不知何处传来幽微的水响。随着凝滞缓慢的流动漂送而至的,是宛如只是安恬睡去的女孩。月色如水,拍打于她细腻而苍白的皮肤上,漾出粼粼虚幻的波光。
不速之客的到来无疑惊扰了这片死气沉沉的水域。对于那些长久栖居于幽暗中、虎视眈眈的生物而言,此刻静静沉眠于水域中央的人儿,不啻于头顶那轮高高在上的无瑕明月,却落入了污秽的渊薮泥淖中般,引发无数的贪婪觊觎与染指的冲动。
浅水处淤积的枯枝败叶终是猝然一动。腥臭的血气眨眼已溅起一路水花劲射而来——
眼看已经俯冲欺至水中人近身不足丈许,巨吻大张、利齿毕现的那头凶悍鳄蜥,却愕然顿住了即将咬下对方头颅的动作——原本高仰的狰狞头颅,在惊疑不定地停滞了数息之后,终是于不可抗拒的恐惧中谨小慎微地阖上了大嘴、匆匆把身子埋入水面下。
看那庞然大物蹑首蹑尾、倒游着谦卑退开的可笑样子,竟像是唯恐触怒、惊醒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般。
之后,这片水域与四周的林间短暂地平静了下来。
然而仅仅片刻,从女孩身下的水体中忽又传来了奇妙的响动——
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的「哗啦」作响处,水面下,数以百计的道道黑影,正源源不绝地飞快汇游而来——细看去时,却是种乌铁般通体油黑发亮的无鳞怪鱼,鳍尾锐张如剑,满嘴的细密钢牙。然而那一见便知生性残忍嗜血的水中生物们,此刻却竟都极其温顺、甚至不乏欣悦之意地聚集、簇拥于仰面浮于水中的女孩身旁,似在顶礼朝拜一般以光滑的头额,频频拱触着其人。
而就在那成千上万条游鱼的合力一举之下,女孩那纤细瘦小的身子霎时有如乘云托雾般,于顷刻间被轻盈捧起!清脆的破水声响起,人已平平滑出了数丈之距!
身下的鱼群却并未就此停止动作——在前一批托举的游鱼力殆之后,马上就会有下一批奋不顾身、迫不及待地填补上空缺,一轮一换,分秒不停,就这样以自己的血肉身躯、穷竭整个族群之力,承载着水中人的重量朝某个方向游弋而去——
近乎壮烈的异景并未到此为止。
在女孩身下的「鱼舟」成形之际,与此同时,夜空中也纷至沓来地响起鼓噪的振翅之声!若是此时抬头仰望,你便会看到那些遮天蔽日、铺天盖地而来的巨大黑鸟,犹如受到某种不知名的召唤般从各处不约而至——那是本名为「葬鸮」的肉食性猛禽,暴起时凭借坚喙利爪,足以活活抓破犀牛一类大型动物的肚腹;平时最喜食腐肉尸身,夜里叫声犹似鬼哭魂号,故又名「送葬鸟」。
然而,此刻这些为数众多的葬鸮,却并无丝毫攻击的意味。不仅如此,像甚至不敢惊扰那人的熟睡般,于头顶盘旋的巨鸟们似是刻意与之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一致惊人地缄默着。只不时有一、两只从喉间发出含混不清的几声低沉喑鸣——
——那嘶哑的鸣叫声中,竟然奇异地充斥着灵性的悲伤与哀愤之意。
众多的黑色巨鸟们就这样聚集成一朵巨大的乌云,笼罩追随着水中人,于其上空不断徘徊,流连不去。一路护送着女孩顺水而下,直到抵达森林内某处湾岸边。
直到这个时候,那些翼幅宽广的黑鸟们才「扑棱棱」拍打着翅膀,纷纷而下——它们以自己有力的爪与喙、小心翼翼地抓住还浸泡在水中的女孩的衣襟袍袖各处,将那具气息断绝的小小尸身抬举至岸上一处遍生柔软苔蕨的平坦巨石上,再轻柔放下。
象征着失却和永恒悲伤的黑色鸟羽纷纷扬扬地自半空落下,渐渐将这具流逝了温度的身子盖满、掩埋,有如一场深沉的哀悼。又复恋恋地于那人周遭环绕了近百圈之数,那诸多巨大夜鸟,以及岸边水中一直翘首等候的怪鱼们,这才终于依依不舍地散去。
直到那轮冰凉的满月渐渐移转至中霄,当沧冷的月光如瀑、无声地倾泻至那紧阖的、苍白几近透明的眼睑上,平躺于巨石上的人却突然毫无征兆地睁开了双眼——
除了混乱的地磁场、单一的植被,夜鹭之森被誉为「人间凶地」的原因还在于栖息于其中,穷凶极恶的生物。据说树海中尚存不少史前便已灭绝的古老生物,某些灵智之高者,更能口吐人言。因之神秘,因之静寂,这片广袤而深邃的树海也成为了远离人类烦扰的乐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