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沉中,首先步入视线的,乃是对浅驼色翻淡粉领革靴。依旧罔视塾内规矩地未着规定制式的塾服,一双如春日野鹿般的优美长腿,包裹于杏色软绸长裤中。外罩奶白色薄纱面夹袍,腰间轻挽一条海棠红流苏锦带,袍袖拂流间,花影深浅,暗香沉浮。似是方自山间策马踏春的梦里归来,那眼眸间还迷蒙着烟波水色的惺忪容颜,便隐约出现于昏翳的光影间……
好像感受到诸多视线紧张汇聚之处,来人停住了正打呵欠的懒散动作。顿了顿,眉梢一挑,眼角一笑,左边唇畔就那么微带邪气地向上一撩——
——光芒万丈、锐不可当的少年意气,慵懒颓萎、雌雄莫辨的魔性之美,以及血液里某种剑走偏锋的危险因子……当看似矛盾的三者汇聚于一个人身上之际,忽如明珠出海,荡然无尘。于茫茫人海之中,于芸芸众生之中,这妙不可言的惊鸿一瞥,却仿佛将全世界的光都独独投注于一个人身上一般……
不,或许应该说,只是那人的存在自身,本就光华灼灼,熠熠生辉。
终究还是现身了么。
皇甫无奈地摇摇头。而引路人则隔着老远,已经朝来人盈盈一拜:「参见座下……」
「……啊。一觉起来已经是这个时辰了,抱歉、抱歉啦……」嘴里虽然说着道歉的言语,但来人漫不经心打呵欠的动作却显是没有多少抱歉的意思,「不过也还好今年的候补都是这种水准,」说着朝一旁的冷烨郦诗等人投去一瞥,来人又颇意态疏懒地展颜一笑道:「那我混水也混得心安理得多啦……」
何谓「这种水准」?领会出此言暗含的讽刺,一众新生都不乐意了。可就来人的言辞判断,似乎也是名锦绶生候补…与他们同期入塾却从未露面,且引路人恭称之为「座下」…「莫非…」一个名字闪过冷烨的脑海,「不,若真是那个人的话,这般说话行事倒也不出奇……」
显是对自己每到一处就掀起的流言蜚语、浮想联翩已很习以为常,来人倒是没有半点不自在、径自从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的人群中负手穿过,踱到那把尚插于地面上的银色长剑前,似欲轻嗅蔷薇般地优雅微俯:「光属性的秘梵么,唔…平平无奇。……不过多亏了某些玩火不成险zi焚的糟糠在前,后面哪怕是残羹冷炙,倒也尚能下咽了。」说着还边「嗤嗤」坏笑了两声,言语间固然嚣张狂妄,但许是那笑容里尽是孩子般的得意神气,却叫人无论如何都讨厌不起来。
被一句话揭穿了老底的郦诗先是怔愣当场:来人竟一眼看穿以她现阶段的实力,尚未能到达真正离体调动玉藻狐火的程度,但打死她也不会承认在考核前接受来自家族的「某些」支持的行为是「作弊」。等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对方连珠炮的挖苦对象是谁时,银发少女那精致美好的五官也不禁被气的青筋攒动、七窍生烟:「好…好大的口气!你什么人啊你?有什么资格在这儿大放厥词?!」
啊咧…莫非几章之前的「绿茶婊」,竟还是自己高估了的错误判断?若不直接将智商评级下调到「胸大无脑」的阶别,似乎还真是有点对不住这堪绕地球一周的反射弧啊?虽然不言不语,但来人眉头微挑、满脸惊诧地盯着郦诗瞧的样子,足让对方恼羞成怒地又要开口泼骂,幸好有一旁见事态不妙的洛秋水赶紧附耳、如此这般轻声说道了一通后,她这才恨恨咬紧嘴唇、硬生生将话咽回喉咙里去。
「既然先前我等的雕虫小技,皆不入尊驾法眼……那想必尊驾的手段定然是技高一筹的了?」并不早一点,也不晚一点,突兀的质询在这时朗声扬起。众人看向目光灼灼的冷烨,始觉出空气里那直撄其锋的火药味儿。
原本因没有等到可以当众啪啪打脸的机会、而明显流露出意兴阑珊的来人闻言,不禁转头打量了年轻男子几个来回——仿佛对方是什么会行走的沙袋般——这才呵地一笑道:「敢问你下馆子吃到个臭鸡蛋、是先投诉呢还是先去学下蛋?……也罢。既然有人一心向学,那我自然也不吝赐教。对了——」说着,来人朝难得被反将一军、哑口无言的冷烨狡黠地眨了眨单眼道:「——不用谢。」
「——先说所谓『认主』呢,无非是要找到与自身波长最为吻合的武器。」明明讲解的是极端严肃的话题,来人的口吻却依旧是雷打不动的懒散随意,仿佛世界上对她而言就没有什么正经事情般,「要知道世间的万事万物,皆有自己的固定频率。当武器与侍主二者的频率愈接近,也就能愈好地跟彼此『共鸣』,所能发挥的能力增幅也就愈强。自然,所谓的『共鸣』也涵盖了属性,形态等各方面的相性在内——那么问题来了,该如何将你自己的『频率』最大限度地传达出去呢?」
一通洗脑后,那人扫了一眼因「波长」「频率」等一干闻所未闻的新鲜名词儿而略显得茫然的新生们:「世上传递波动的方式固然多种多样,但最主流的恐怕还是要凭借秘梵波动为主。若以喻譬之,则若流水击缶,虽可作微响,传之不远矣。」
敏锐地抓住了对方话中的某些关键点,冷烨沉声反问道:「然若不假以外物,缶自身又如何发声?」
哦?看来这沙袋居然偶尔也能口吐人言呢?孺子可教也……刚点了点头,来人猝不及防地抬手直指冷烨问道:「喂,我且问你,你可知作为现行『术』的修炼体系基础,秘梵的根本作用是什么?」
冷烨面色微变,略做思索之后,有条不紊地道:「众所周知,引秘梵进入人体,并以之不断淬洗、冶炼体内经脉与骨骼,增强自身对秘梵的容纳度和亲和性——这是目前主流的神行道修炼法基础之一。」寥寥数语却字字切中要害,引来众人纷纷首肯称赞。
「嘻嘻…这回答嘛、还算差强人意……那么问题又来了,」对方不以为意地嘻笑着,却抛出了让冷烨哑口无言的尖锐提问,「这种修炼法最大的弊端何在?」
「呃…这…」坏心眼地玩赏着对方与时剧增的局促,好一会儿,她这才大发慈悲、挥挥手赦免了冷烨:「罢啦,这道题的答案,对于那些习惯这种修炼方法的人而言,由于太过理所当然,反而不容易觉察……实际上,当秘梵经过人体循环以后,本身亦会残留于肉身与神识各处,纠结渗透,难以离析。但你又如何能指望一个含了杂质的缶,发出清亮动听的声音呢?」
默默听着这一来一往,皇甫令殊眼角却跳得越发厉害:……难不成这在说的是两年前的那个?!…可那时候就连老师都明言那不可能成功,难道这混世魔王之后还没有放弃……正寻思着,果然听闻那人慢吞吞地逐字道——
「无需秘梵,亦无需假以外物,没错,接下来我将向诸位展示的是……直接以**神识二者相互碰撞奏出灵魂清响之术。」
此言一出,大多数新生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满面狐疑地低语「……直接?连秘梵都不需要?」「闻所未闻啊。这…这可能吗?」然而,少数能从这短短只言片语间窥见此术本质的在场者,却在此刻尽数震动,使得连隐身的那片黑暗都因此剧烈扭曲起来。
思忖了片刻后,双眉紧蹙的冷烨这才不确定地道:「若真像你适才所说,就必须先行排除体内秘梵的影响。可就连刚入门的神行者都知道,体内的秘梵若是失了神识导控,将会形成乱流,严重者甚至可能危及性命,此乃大忌中的大忌。」紧紧盯着对方,他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断言道:「所以这种术…理论上——根本就不可能存在!」
待满场哗然声稍稍平息下来,即便受到冷烨当众攻讦,对方的神色不曾少动,仅仅是优雅如故地微掸袍袖,一边盘腿席地坐下。当浮云般的闲淡慵懒之色散去后,那张灵动的容颜顿时少了几分轻忽跳脱、却呈现出一种既尖锐又深沉的凛然之美,几乎与片刻前那个行止张狂、咄咄逼人的问题少女判若两人。
只听闻那人以异常平静,却足以让在场每一个人听清的声音道:「不错,连我本人在研发此术的过程中,都有那么几次引发体内『灵涡』、几乎丧命的经验……并且哪怕数度改进,此术对于施术者的反作用,却依然没有丝毫减少!如果非要说一个确率,若是此刻在场的人同时修习此术的话——」边若有所思地将面前那些惴惴不安的脸上逐张扫过,那目光,宛如上一刻还欣喜刚到手的蚱蜢、下一刻却会毫不犹豫将其后腿扯掉的孩童一般。一个刻意的停顿过后,来人忽如其来地微扯了左边唇角——
那一瞬间,于那个天真无邪的残忍笑容里,终于微微绽露出一丝深藏于其人本色中、让人寒入骨髓的暗调。
「——侥幸能活下来的,应该不会超过个位数罢。」
一如世间万物,神行者虽然可藉由「秘梵」达成种种普通人类难以想象、不可思议之事,却仍必须受到物理世界的规约:作为「力」的一种,凡是动用「秘梵」的术,即便是施术者在千里之外,却仍会受到这力量相同程度的「反弹」;且术的作用力愈大,施术者自身遭受的反噬也就愈严重。故而普通神行者的平均寿命均短于一般人类,除了常年压抑正常体征的修行以外,长期遭受术的反噬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