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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王后之城(1 / 1)

“这就是翡翠城?”

用木栅栏临时隔出的哨卡之后,和内特·涅希先锋官牵着坐骑,讶异地看着哨卡前人潮汹涌的队伍,和那后面似乎永无止境的屋宇。

“啊哟,这人也太多了点,排队都进不去啊。”

“翡翠城这么热闹的吗?还是在搞什么集市大减价?”

“不,不是集市,也没有大减价,”孔穆托护卫官从另一边艰难地挤过来,努力地拒绝向他们兜售饰品的小贩:“但显然,我们来的依旧不是时候……”

“你看见这满大街的警戒官了吗,比王都的乞丐还多。”

“泰尔斯殿下见了估计要崩溃,他最怕人多了……”

“嘿,各位!”

怀亚·卡索——真正的那个——躲开一架尘土飞扬的马车,捂着面巾来到他们身边:“天啊,挤过来可真不容易。殿下在后面等得太久了,马略斯勋爵让我来催催,前面到底怎么回事?”

孔穆托点点头,在人潮的声浪中,他不得不揽紧同伴们的肩膀,在他们耳边提高音量:

“我联络上这儿的守备官了,他已经派出信使,跟佐内维德一起去见马略斯长官了!但这场面和人数,我看够呛!他建议我们,为安全起见,最好在城外再等一等,等人潮过去,他们维持好秩序再进城,翡翠城会送来餐食……”

星湖堡的众人一阵顿时不满。

“开什么玩笑!”

“这也太怠慢了!”

“让我们等了这么久,他们要送餐点的话,最好得有翡翠城的名产葡萄酒……”

“有没有搞错?他就让殿下在城外干等着?我们可是王室卫队,从中央领,代表复兴宫来的!”

“他们为什么不封路?这乱糟糟的小贩们就比王子驾临还重要?”

怀亚叹了口气,踮起脚望向黑压压一片人潮的哨卡:

“但是这个进城的速度……这些人是在排队吗?为什么?要缴入城税?”

眯起眼睛:

“什么?这年头还有入城税?”

孔穆托摇了摇头,领着大家离开人群,走向公爵的车队:

“我打听过了,不是简单的入城税,而是担保费:每个人进翡翠城都需要登记,要写清楚城里的担保人和具体地址,包括携带的财产额,如果你在规定时间里离开,城管署就会原额返还费用,要是超时就要扣除乃至罚没,如果触犯了什么规条,你还得倒缴才行……”

大家又是一阵抱怨。

“那不还是征税吗?这么搞不会把人都赶跑吗?以后没人肯来翡翠城怎么办?”

“那我们进去也要登记吗?我们可是代表殿下,代表王室啊!”

“听刚刚那个接待的官员说,已故老公爵定下的规矩,王子庶民一视同仁……”

“我操,这老公爵路走窄了啊……”

“所以他就‘已故’了嘛……”

“放心,我们是贵宾,填表缴费什么的,翡翠城当地有专人负责,轮不到您娇贵的双手……”

三人好不容易挤出人群,却又迎来一队杂技班,风风火火吹吹打打,他们不得不再度绕道。

“我们赶上翡翠庆典了,所以热闹得很。”

孔穆托擦了擦脸上的汗:

“再加上星湖公爵到访的消息传出……七海六境的宾客,都在这一个月前后到翡翠城来扎堆了——看见了吗,那些深色皮肤的是红土人,还有那些戴着奇怪发饰的,准保是翰布尔人,还有泰伦贸易邦的开伦萨人,利古尔邦国的聂达人,不晓得什么部落的草原人,而我刚刚还看到了一队远东来的商旅,不知道是从夙夜还是从成国来的。”

涅希摇头道:“大成汗国属于焰海行省,不是远东……”

“是吗,我怎么记得是脱罗行省?”

孔穆托无所谓地耸肩:“对我来说没差别……”

“远东有十国呢,也不一定是夙夜,没准是库罗拉国……”

“库罗拉是个古行省名吧……”

啧声鄙视:“噫,你们地理都是谁教的……”

“精灵!我看到精灵了!绝对是东陆的高精灵,卧槽那个尖下巴……”

“胡说八道,精灵也讨厌人多,圣树王国来访永星城的时候,他们的使团都是挑深夜进城的,低调得很,离开的时候你才能知道……”

“你别是看到兽人了吧……”

“看那条大运河,还有那上面的大船,我猜应该能直接通到拱海城,直达终结海!”

“笨蛋,运河的船出海会散架的!”

在道路侧后方,被翡翠城卫兵们隔开的马车里,星湖公爵,泰尔斯·璨星放下书本,深吸一口气。

他透过车窗,在地狱感官的帮助下,感受着这座城市的每一寸呼吸。

所以,他到了。

南岸领首府,凯文迪尔家的大本营,沥晶之城,财富之都,城中王后——翡翠城。

毫无疑问,它是与永星城完全不同的城市。

“我没见到城墙。”

车窗旁,米兰达骑在马上,高举着望远镜,努力越过翡翠城的卫兵们:

“除了人、房子、街道、桥梁和树,就是桥梁、房子、人、街道……和树。”

“奇怪,我也没找到——他们莫不是把城墙拆了?”

一旁的哥洛佛同样搜寻着城墙的踪迹。

“不急,从这儿看不到,”星湖卫队的长官,马略斯坐在一边的行李车上,淡定地阅读着上个月的收支报告,“从这里往前再走两个街区才能见到——而且我怀疑你看到了也认不出来,几个城门洞都已经被改造成街道了。”

“什么?翡翠城的面积和半径这么大?连城墙都兜不住?”

米兰达放下望远镜,对眼前的人潮狐疑道:

“这该有多少人口啊?”

“十年前比这要好点,”后勤官史陀眯着眼睛回答道,“我猜,它扩张得很快。”

“等等,那这样的话,城墙的修建更新赶不上城市街区的扩张,那城市的防御岂非形同虚设?”哥洛佛同样惊讶。

此话让周围值守的星湖卫队一阵惊叹。

“那怎么防御敌人?至少防盗匪?”

“那血色之年怎么撑过去的?”

“血色之年好像没打到翡翠城……”

“帮我回忆一下,永星城从南走到北要多久来着?”

“没走过,但也肯定没这么久。”

“你们上次来是什么时候?”

“小时候,有十几年了,但那个时候……”

“五年前来办过差,但我是走的海路,在船上吐了一路,没注意,再眨眼就过了牧河,到内陆了。”

“三四年前我有个表弟结婚,妈蛋,他当时跟我说他家在城市外围,我当时看周围的街区,还以为他在开玩笑或者自谦,现在再看,tm居然是真的?外围?”

“现在我懂了,我邻居家的儿子为什么宁愿在这当邮差都不愿回王都……”

泰尔斯伸了个懒腰,他合上那本《翡翠谜城录》,熄灭狱河之罪,把周围的嘈杂关闭在耳朵之外。

现在看来,翡翠城的风光确实迥异于永星城。

至少,还挺适合旅游观光,增广见闻的。

泰尔斯把头探出马车,向肃立的罗尔夫和保罗挥了挥手。

当然,如果他真的只是来旅游,那该有多好?

少年望着熙熙攘攘挤在翡翠城哨卡处的人群,略显消沉地想。

或者,单纯相亲也行啊?

嗯,如果女方的哥哥不是詹恩·凯文迪尔,那就更好了。

“既然是去相看未婚妻,那就得把自个儿拾掇得精神点儿,”从星湖堡出发之前,给他打理形象的巴伦西亚嬷嬷曾担忧地道,“衣着,饰品,妆容,香水,啊,别忘了这个,吟游情诗选集,保证百试百灵。”

“我宁愿带上《奥维多执政得失录》。”那时的泰尔斯在兴致缺缺与忐忑不安之间徘徊,闻言只打了个呵欠。

“奥维多?一个两百年前断头的艾伦比亚国王,不能为你讨来女孩子的欢心。”

巴伦西亚嬷嬷严厉地扯了扯他的领子,又叹息道:“唉,殿下您真叫人担心,才这么大一丁点就要去……队伍里,有谁知道少男少女的约会礼节吗?要是你啥也不懂,心急火燎瞎胡来冒犯了人家姑娘,又或者,上了床却不知道用保护措施——”

“嬷嬷!”

泰尔斯有些无奈地打断她:“按照古帝国的标准,我十四岁……”

“别拿那套敷衍我,”巴伦西亚啧声摇头,“你现在就是个半大孩子,刚学会盯着姑娘看的年纪——对了,那个亚伦德家的姑娘,人家都这么主动了,你有想法没?要不要嬷嬷帮你创造机会?”

泰尔斯只能一头埋在书本里,继续叹息。

当然,也不是每个人都依依不舍。

“所以,您终于要走了!”

数学课上,胡里奥学士振奋地接过泰尔斯的习题本,随即意识到不妥,连忙挤出一副惊讶的样子:“额,我是说,您这就要走了?”

泰尔斯翻起死鱼眼:

“胡里奥学士,你似乎很开心的样子?”

“诶,哪有……咳咳,翡翠城交通便利,商贸发达,聚集了八方七海各色人才,思潮涌动,文化繁荣,学风昌盛,在王国里也是享有盛名的,”胡里奥扶了扶眼镜,浑身气势一变,“但是再怎么说,殿下您也是王立文法学院里德高望重的大师学士们教出来的学生,见闻学识,不弱于人,此趟南巡,更务必常思学问,日日精进,勿要堕了我们永星学子的威风。”

“太长了,听不懂。”

“额,就是,记得写作业。”

“那你呢学士?剩下两个农庄的田地账薄……”

“在做了在做了!再有一周我就能核算完——诶不对啊,明明我才是老师啊!”

“一周太久了,三天吧。”

“啊!那……打个商量嘛殿下,六天?要不五天也成啊?”

“事实上,学士,我刚刚给陛下写好了为你加薪的申请……”

“账本我明天就送过来!”

博纳大学士则给泰尔斯带来了一大堆书籍,包括叙事诗《翡翠谜城》,史传《南方开拓录》,小说《远帆战记》,研究论文《沥晶与印章:翡翠城矿业公会的担保人传统与商业公证制度》以及落日神殿赞美诗《黄昏的翡翠》。

“翡翠城?翡翠城好哇!”

头皮锃亮的大学士颤巍巍地掏出最后一本书:

“星辰国土广阔,风光各异,风景如此,人更甚。”

泰尔斯接过博纳大学士递来的书,一看封面就脸色一变:

“《巫后妖魅惑国纪》?”

王子下意识地藏起书本:

“这玩意儿是我能看的?”

“当然——不是,”博纳大学时眨了眨浑浊的小眼睛,“所以,您也别闲着无聊对整个翡翠城当众大声朗读,特别是第三幕《少女梦断一纸婚》,里面有些描写,嗯,不太体面。”

但除此以外我敢说,这是一部难得的好剧作,堪与《铁刺风流秘史》《风中的莱西·安伦佐》和《黑目与他的男女情人们》媲美,特别有助于您理解这趟出使的意义——啊,青春,青春一去不复返啊。”

泰尔斯咽了咽口水,心情复杂地鞠躬道谢。

另一方面,怀亚回了一趟家,给泰尔斯带来了一沓文件,全是关于翡翠城的资料情报,而每一页纸的抬头都被小心翼翼地裁掉,以免人看出来源,但这并不影响泰尔斯辨认出留在底页上的隐约印痕——那是基尔伯特的签名留下的痕迹。

面对这样一沓文件,泰尔斯沉默许久。

“有机会的话,替我谢谢你父亲。”

“是,”怀亚恭敬回应,却在末尾低声呢喃,“有机会的话。”

有机会的话。

泰尔斯看了怀亚一眼,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当然,跟这几位老师比起来,泰尔斯另外那位亲和的、博学的、受人尊敬的、不方便公开身份的秘密老师,就是另一个画风了。

“你真不跟我去翡翠城?”

“据我所知,你不是去精进魔能的,”某天下午的书房里,气之魔能师依旧优雅淡定地(靠眼神)移动着眼前的棋子,“而是去替人卖命跑腿,继续凡人那幼稚可笑的政治游戏。”

棋盘另一边,泰尔斯清清嗓子:“确切地说,是相亲。”

以及——颠覆南岸政权。

“而我对那毫无兴趣,也对你想利用我作底牌的意图敬谢不敏。”

“那……万一我要死那儿了呢?”

“翡翠城在最近两百年里,没有已知的传奇反魔武装。”

“那可说不准呢,翡翠城旁有江河海港,内有丰富矿藏,不仅是西陆有数的大城,也是两片大陆来往的重要交汇点之一,汇集了无数势力,没准哪天,嘿,就来了一把传奇反魔武装?”

“那身为魔能师,我就更不该去了。”

“额,那万一出现的,是尊敬的老师您猜测的,稀少的完美反魔武装呢?”

“那就辛苦殿下您为我前驱,打探情报?”

“……那万一,我死在政治阴谋,死在凡人手里呢?”

“那就是你活该,”艾希达毫不留情地吃掉泰尔斯的骑士,“是你长期以来狭隘短视,满足醉心于世俗权位,却对魔能无心向学,拖延懒散,漫不经心的必然后果。”

泰尔斯沉默了好一阵。

“你就是不肯去是吧?”

“我可以去,没准还可以看顾你一二……”

“这就对了嘛!师生互助,教学相——”

“只要你愿意抛弃现在的所有,彻底走上魔能之路。”

泰尔斯扯扯嘴角,一指推倒自己的国王:

“那个,打扰了,您歇着吧。”

艾希达突然抬头:

“记得,即便身处危机,也切忌显露你那‘变戏法’的能力。”

变戏法。

泰尔斯眼珠一转:

“即便我就要死了?”

魔能师不为所动:“如你所言,翡翠城地处海路要道,鱼龙混杂,难保不会有我们敌人的耳目。如果让那两个婊子发现,那你同样要死,还极有可能牵连到我。”

泰尔斯不由得撇撇嘴。

艾希达语气无波:“那么,祝你好运,执意要趟浑水的笨蛋。”

眼见求援无望,泰尔斯失望地叹息。

但在下课之前,少年还是忍不住开口。

“无论如何,萨克恩先生,在出发之前,我还是要感谢你。”

艾希达眼神一顿:

“为了什么?”

泰尔斯搓着手里的国王棋子,沉默了一会儿。

“为了我能在这几个小时里,抛开身份,放下顾虑,自在自由地,说上一会儿话。”

魔能师没有回答。

他幽幽望着泰尔斯,不知何想。

书房里安静下来。

泰尔斯没有期待回答,他自嘲地摇摇头,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那么,我们该下课了。”

很讽刺。

但是也很无奈。

而这就是他的人生。

从那个夜晚的红坊街,从他走进复兴宫开始。

“孩子。”

在公爵的手摸到门把时,艾希达突然叫住了他。

“若真遇到生命危险,忘掉我说的话。”

忘掉……

泰尔斯皱眉回头:魔能师的声音,出奇地有些……缥缈。

艾希达沉默了一会儿,眼眸在泰尔斯看不见的角度里闪现蓝光,“若你要死了,就豁出一切,全力以赴,变出你此生最精彩的戏法。”

泰尔斯一顿。

最精彩的戏法?

那一瞬,他喉头一动,心情复杂。

想必,认识了这么多年。

还是多多少少,有那么一点师生情谊?

艾希达的身影慢慢变淡:

“须知,只要先死于魔能失控,双皇就找不到你。”

泰尔斯笑容一僵,等他回过神,房间里早已空空如也。

去他妈的师生情谊。

至于星湖卫队,尽管有些人隐约猜到了此行不如字面上那么轻松,但大部分人还是相当兴奋(“我再也不要待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了!”——涅希的由衷感慨,在他被罚去信鸦笼清理鸟屎之前)的,尤其在听说了公爵是要去拜访凯文迪尔小姐之后更是如此。

“总而言之,此行前往翡翠城,我们日程很紧,务必要赶上‘王后日’的城市活动……”

这是不久前,泰尔斯坐在登高厅的长桌主位上,向星湖堡的一众卫士与侍从们发话通知,但仍有不少人的目光集中在泰尔斯身侧的米兰达身上。

“王后日?您是说翡翠庆典?”长桌旁的涅希喜出望外,“那个王国著名的、连续七天喝酒喝到爽的狂欢节?”

坐满了长桌两旁的卫士们一阵哗然。

马略斯皱起眉头,泰尔斯则咬了咬牙。

“是的,翡翠庆典。但在字面上,那仍然是‘王后日’,是为了纪念王后的恩典而流传下来的传统,就像我们在这里纪念复兴节和国王日,而西荒庆祝逐圣日……”

但他话未说完,就被欢腾的众人淹没了。

“所以您真要去迎娶凯文迪尔家的千金?”

“这么说,城堡要迎来女主人了?”

泰尔斯不得不咳嗽一声,费心解释:“注意,注意!前往空明宫拜会鸢尾花家族确是此行要务,但草率议论一位未婚女士的终身大事,未免有失礼节……”

然而星湖堡众人们兴致勃勃:

“现在结婚会不会太早了?毕竟您才十四岁,而世界还很精彩……额,还是说,太晚了?”

“诶老孔你这就不懂了,不先结婚讨老婆,又怎么知道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我听说凯文迪尔富得流油,嫁妆不会少吧?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终于有钱了?”

“那我提议重修一下厕所和下水道……”

“你就关心这个?倒不如多担心下,会不会有翡翠城的南方崽子来抢你饭碗……”

“正是我所需要的,早些退休……”

在星湖堡众人们七嘴八舌之下,泰尔斯终于忍无可忍。

下一秒,他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布偶小熊,狠狠扣上长桌。

一边的米兰达皱起了眉头。

在痛苦的呜咽声中,众人目不转睛地瞪着布偶熊,这才想起了星湖公爵残忍冷酷的性格。

长桌两旁安静下来。

“很好。”

泰尔斯环顾一圈,满意地点点头。

果然,是我平时太亲和了。

这帮家伙,不来点狠的就不长记性。

“我想你们都知道,翡翠城气候宜人,商贸繁盛,是王国里仅次于王都的第二大城,但出于某些我不方便直接道明,可你们大概也知道的原因,詹恩公爵和我的关系比较,嗯,复杂。”

众人依旧安静,只是目光无法从小熊的身上挪开。

星湖公爵清清嗓子,正了正有些歪斜的小熊,让每个人都能看到它的全貌:

“因此,我们不是去度假的,再加上适逢庆典,四方来宾云集,从出行安保到交际事务,我们的工作不会很轻松。”

泪眼汪汪的咬着下唇:

“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要去?”

坐在边角的保罗突然出声:

“正因如此,我们才要去。”

长桌两侧又是一阵交头接耳,“政治联姻”“安抚”“砸场子”“抢他妹妹,做他妹夫”等话语在窃窃私语间溜进公爵的耳朵。

在一旁的马略斯终究看不过眼,一把抢走小熊,剥夺了公爵的话语权:

“总之,日程和路线已经定好,与空明宫的联络也已完成,我们最晚也要在‘王后日’的四天前赶到翡翠城,最好当天入驻空明宫。翡翠城会为我们安排接下来的事务,但事关重大,卫队无论何时都不能松懈,要让我知道你们有谁出了岔子……”

目光失去焦点的大家有些反应不过来,直到马略斯不满地警告:

“听见了吗!”

众人反应过来,齐齐应和,声贯城堡,士气高昂。

马略斯这才冷哼一声,将布偶小熊扔回到公爵的怀里。

于是乎,星湖公爵前往翡翠城的车队就在秋季的某一天里出发。他们驶出星湖堡,取道争渡镇,穿越牧河,再向东南转入恩赐大道的南支,途中路经许多地方:天鹅郡,镜河,魏特伦镇,沃拉走廊,獠牙地,茂林……

越是往前,气候便是湿润温暖,河流渡口变得密集,野林荒地渐渐消失,地形道路也越发规整平坦,就连路途两旁的野草都长得柔顺了许多,收割季节的麦田人来人往,农庄与牧场繁忙不休,城镇里的作坊种类丰富,各色行商坐贾熙熙攘攘,信使和邮差在城堡村庄间来回奔驰,泰尔斯一路看下来,只觉得这才是那个在星辰官方文书里所描述的“太平王国”。

一路上尚算太平,大部分地方的市镇长官和贵族诸侯得知星湖公爵过境,都早早遣了使者等在途中,引道开路,乃至派出警戒官和巡逻队隔开闲杂人等,若遇上天黑或是大雨,更分毫不差地提供住宿补给。但在以礼相待的同时,大部分人也都态度严肃,乃至敬而远之,令泰尔斯唏嘘不已。

就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推动着这趟行程背后的一切。

于是不知不觉中,公爵一行人进入了南岸领,来到翡翠城。

泰尔斯的思绪回到现在,回到翡翠城外的马车里。

“你看那个傻瓜,就这么大咧咧扛着一袋金子走在大街上,我敢打赌,放在永星城里,一到天黑,他人就没了。”

“要是在下城区,甚至都不用等到天黑。”

和涅希的闲扯声进入他的耳朵,泰尔斯笑着摇了摇头,但他的笑容很快消失。

毕竟,他不是来旅游的,对吧?

泰尔斯眼神一厉。

他是来夺取,以及毁灭的。

王子低下头,翻开怀亚带来的翡翠城资料。

要了解翡翠城,当然,首先得了解凯文迪尔家族。

星辰王国历经三十九任至高国王(还不算那些事实上登临过王座,却因为各种原因,被王家史官或者神殿教士们在笔下剥除了资格的),史载有不下五十位王后,而其中竟有足足十三位,出自翡翠城的凯文迪尔家族及其分支。

至于其余嫁入豪门望族、作为女主人执掌家族内户的贵女更是不计其数,这一事实让翡翠城早早赢得了“王后之城”的美誉,而“星辰的王后,王冠的翡翠”这一俗语,也使鸢尾花家族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都摘不下外戚亲眷与国王舅岳的帽子。

好嘛,泰尔斯翻过一页,思忖道他来这里相亲也不是毫无道理,至少在传统上拿捏得死死的。

但是,十三位王后,这也太多了。

只有一个理由能解释:凯文迪尔的嫁妆——无论是实质上的还是政治上的——太丰盛了。

想到这里,泰尔斯忍不住看了一眼那位凯文迪尔小姐的画像。

反过来,王室公主出嫁翡翠城同样并不鲜见:第四任鸢尾花公爵的妻子就是“黑目”约翰一世的幼女塞莉西娅公主,而“远帆”凯瑟尔二世更是将自己的妹妹(事实上,他还把自己的三个女儿先后分别嫁给了七位封疆公爵)嫁到翡翠城,获取了南岸领的全力支持,从而在凯文迪尔以及库伦两家船队的帮助下,打赢了那场彪炳史册的博拉斯科大海战,将翰布尔王朝的船团埋葬进海底,也把“无疆的卡迪勒”的野心扼杀在终结海对岸。

海路,海军。

泰尔斯做了点笔记。长久以来,王国的海上存在都依赖于直面终结海门户的东海领三大家族,是以库伦公爵也牢牢占据着首相之位,凯瑟尔王不可能不想改变这一现状,然而血色之年后,王国海军的发展远不如陆上常备军,毕竟前者所需成本资费倍于后者。

显然,南岸领就是第二个选择。

但是,仅止于此吗?

泰尔斯再翻过一页。

事实上,两百五十年前,星辰史上为人津津乐道的宫廷斗争,既绵延三代的“血债之争”落幕之时,一位凯文迪尔公爵还曾为自己的公主妻子——“放债人”闵迪思二世的女儿——申张过对王座的继承权,与妻弟“幸存王”埃兰三世竞争九星冠冕。当然,后来发生的事情是戏剧、小说或吟游诗作者们的最爱:埃兰三世的长女,当时的艾丽嘉小姐,后来的“征北者”艾丽嘉女王领着雇佣兵围困翡翠城(“近闻南岸不宁,有贼匪觊觎王室,特为姑姑剿匪尔。”),吓退了姑姑和姑丈的野心,助父亲埃兰三世登上王座。

而璨星的系谱里,最近的一位鸢尾花王后则要追溯到近六十年前,“寡言的”苏美四世的第二位妻子,蓓拉·凯文迪尔,说起来还跟星湖堡有点关系:她是前任星辉公爵约翰的生母。

史载蓓拉王后姿容秀美仪态端庄,兼之才学过人,是当年王国里有名的大家闺秀,但她嫁入王家后,张扬奢华的性格却让民间对她风评不佳,数次铺张浪费的百花宴会更是让蓓拉得到“巫后”这样的恶毒贬称——显然,这些都是别有居心意图险恶的诽谤,与当年御前会议上,身为军事顾问的特巴克公爵,身为财政总管的阿蒙德伯爵,以及作为王国首相的凯文迪尔公爵的三角政治斗争息息相关。

泰尔斯揉揉下巴,读起基尔伯特的笔记。

毫无疑问,凯文迪尔家族对于王国政治乃至王室系谱的影响力也曾达到顶峰,但是中间显然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得在“寡言者”之后六十年的时间里,璨星与鸢尾花渐次疏远,血缘不通。

想到这里,泰尔斯念及西荒公爵为他讲述过的,那个巫后蓓拉试图废长立幼的故事,不由略略出神。

他翻过下一页。

然而,无论有何因由,半个世纪的疏远,无论于璨星的远疆影响力还是于凯文迪尔的王国地位而言都是相当不利的。所以先王艾迪二世在位中期,他与伦斯特·凯文迪尔公爵开始加强往来也就顺理成章。先王先是任命伦斯特公爵为商贸大臣,常驻王都以效劳御前,又从南岸领拔擢了一批青年才俊到王都任职历练,其中包括后来的沃拉领伯爵图拉米·卡拉比扬,泽地伯爵艾奇森·拉西亚,拱海城子爵索纳·凯文迪尔。

而伦斯特公爵也率鸢尾花家族投桃报李,他先是重新疏浚乃至重新开掘了牧河上下的沟通运河,以联结中央领与南岸领式微已久的商贸往来——这推动了翡翠城周边的港口发展,也为后来血色之年的军队后勤带来了莫大助益。血色之年中,鸢尾花家族又不遗余力地为复兴宫提供源源不断的钱粮与兵源,事实上,大名鼎鼎的星辉军团得以在国库困窘的时刻募集成立,伦斯特公爵的背后支持与南岸领兵员的加入功不可没。

另外,先王艾迪二世热衷于巡行王国,视察领地,既以私人名义维护与各地豪门望族的关系,也借机让渐成传统的中央巡回法庭走访各地,察情断案,散播国王的权威,重申王国的规制。在这其中,风光秀美,气候宜人的翡翠城是艾迪二世最爱光临的城市之一,先王时常在此驻跸旬月,甚至在此召集御前会议,就地理政,而随行的官员贵族们也对王后之城赞叹不已,就连第三王子班克罗夫特都在这样的巡游途中定下终身大事,娶得一位出身南岸领的王子妃。

血色之年后,王国各地伤痕累累,唯独翡翠城周边未经战火荼毒,虽然出境征战的兵丁十不存三,但他们在战争中吸纳了大量逃难的移民与财货,再加上伦斯特公爵执行休养生息的政策,一方面为属下封臣免除兵役税赋,一方面又积极重建领内的战后秩序,南岸领得以在战后迅速恢复。翡翠城很快成为永星城之后的星辰第二大城市(基尔伯特几次催请财税厅与户政厅重新核算南岸领的人口与经济概况,均未能成行),从历史上的“王后之城”变成了实质上的“城中王后”,凯文迪尔家族也兴盛一时,直到鸢尾花祸起——

“殿下一定会收的!”

马车外传来与人群格格不入的喧哗,包括马匹的惊鸣与星湖卫士的喝令,被打断了阅读和摘抄的泰尔斯皱眉抬头。

“麻烦大人您通传一声,通传一声啊,这是小的一点心意,一点心意啊,就当是给大人的兄弟们解解渴……”

马车外的动静越来越大,星湖卫士们显然也紧张起来,泰尔斯在地狱感官中感觉到自己的马车已经被团团围护。

好吧,非要这时候闹刺客来杀手,也不是不行,反正他也习惯了,就是……

泰尔斯无奈地合上文件。

能不能先让我看完?

“外面怎么了?”泰尔斯没有把头探出窗外(“无论马车外遇到了什么状况,您最不该做的就是探头探脑——换了我是刺客,会很乐意在此时完成狙杀。”——无数次把泰尔斯的头从车窗上按回去的马略斯),而是谨慎地询问。

几秒后,米兰达和哥洛佛的面孔出现在车窗外。

“某个从后面赶上来的平民,不知道怎么看出了我们的身份,又溜进了翡翠城卫兵的隔离线”哥洛佛有些难堪,为泄露了行迹而内疚,“这会儿正在后面,腆着脸要给殿下您送礼。”

米兰达接过话头:

“恐怖利——马略斯勋爵正在带人逐个盘查他的随行队伍,但依我看,应该不是刺客,至少他本人不是。”

一个平民,看出了我的身份?

“谢绝礼物,劝他回去,但是安抚好他,别泄露太多,”泰尔斯摇摇头道,“还有,让马略斯盘查时悠着点儿,在到达空明宫之前,我们还是保持低调。”

送礼?

嘿,初来乍到,仇深似海,鬼知道詹恩准备了“礼物”什么给我。

“当然,殿下。”哥洛佛点头离开。

马车外的喧闹还在继续,但泰尔斯很快从地狱感官里捕捉到后勤官史陀那公式化的口吻:

“十分感谢您的热情,先生。我们已经通传了,你的心意殿下晓知,他很是感激。但很遗憾,我们公务在身不能喝酒,而殿下也不好饮酒,但是您不用气馁……”

不好饮酒。

泰尔斯想起了什么,眉头一皱。

“米兰达?嘉伦?”

“那个,你们,还是去把酒收下吧,”泰尔斯对着他们叹了口气,“别喝就是了,也别显得太热情。”

哥洛佛毫不犹豫点头领命,但米兰达却顿了一下:

“我能问为什么吗?”

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

“因为……身为星湖公爵,我不能不好饮酒。”

米兰达目光一动,但她没说什么。

“等等,那个人叫什么?”

哥洛佛一愣,正要回去问问姓名,米兰达就沉稳出声:

“摩斯,殿下。他叫达戈里·摩斯,似乎是来参加翡翠庆典的。”

达戈里·摩斯。

那一瞬间,泰尔斯的笑容消失了。

“达戈里·摩斯,”星湖公爵念叨着这个姓名,目光里的冷色越来越多,“你们说,他该不会是从中央领来的,还恰巧是个拥君爱国,体贴员工,却不幸亏损破产的大酒商吧?”

哥洛佛皱了皱眉,正待去问个清楚,米兰达却挑起眉毛:“我不知道他是否拥君爱国,体贴员工,也不晓得他亏损破产与否,但是,他刚刚自我介绍,确实说自己是中央领的酒商公会名誉理事。”

哥洛佛一顿:

“殿下,您认识他?”

泰尔斯出神地看着窗外。

“不,不认识。”

但他话锋一转:

“我们一路上都走得很低调,你们说,他是怎么看穿我们身份,又主动来找我们的?”

哥洛佛闻言一滞。

“我的疏忽,殿下,应该是我这几天,布置阵型的时候太明显了。”

泰尔斯笑了,他摇摇头。

“不,相信我,不是你的疏忽——但是,有酒为什么不喝呢?”

米兰达和哥洛佛对视一眼。

泰尔斯收起书本和文件,开门走下马车:“你们去请这位摩斯先生,让他来见我吧。”

米兰达盯着他:

“我能再问问为什么吗?”

泰尔斯抬起头,笑容明亮:

“因为我等不及了。”

————

“最新到的消息,他来了。”

在一个四周被厚布窗帘遮挡,漆黑昏暗的房间里,一个人影持着烛火推开门,嗓音低沉:

“二号大人物已经抵达翡翠城。”

烛火幽幽,映照出房里的一张餐桌。

“终于!”

趴在餐桌上的一个黑影挣扎起身,伸了伸懒腰,摩挲着手里的一把剑:“这么多天了,我都等不及了!”

“二号大人物,”第三个声音从餐桌的末位响起,“他有什么?”

烛火闪烁,房间里一阵死寂。

“一切。”

主位之上,第四个黑影抬起头来,幽幽开口,如在梦中:

“名望,权力,地位,部下——他拥有一切。”

摩挲着剑的黑影与末位的黑影都沉默下来。

“二号人物轻装简从。”

门边上,持着烛火的黑影沉稳地道:

“但是身边的力量却不容小觑。他们防护严密,滴水不漏,还都是复兴宫里王室卫队的高手,敏锐机警,深不可测。”

执剑的黑影与末位的黑影对视一眼。

“王,室,卫,队?”

第五个声音阴冷沙哑,从房间的角落里响起,带起一阵锁链的响动。

这个声音让房间里的所有人都一阵战栗。

“我记得。”

在锁链的窸窣响声中,一对发着幽光的眸子从黑暗中出现,发出阴恻恻的冷笑:

“很久以前,宰过一个。”

房间的人们似乎都很忌惮这个声音,待他话音落下,久久没有人答话。

过了好久,持着烛火的人才小心发声:

“值得庆幸的是,我们没有探查到极境高手的踪迹,显然要塞之花并不在队伍中,王国之怒也不在。”

“庆幸?”

角落里的人吃吃冷笑,带动金属作响:

“还是可惜?”

房间里的人都忍住了看向角落的欲望。

“总之,我们还是要谨慎行事,毕竟是璨星王室,如何小心都不为过。”持着烛火的人低声道。

“哈哈哈哈哈,二号人物……看看你们那副被吓怕了的样子,怎么,会比一号人物更难吗?”角落里的阴冷笑声再度响起:

“或者也许,我该先杀了你们?以免坏事?”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是一凛。

直到餐桌的主位上,传来那个如梦似幻的声音:

“嘘……”

“你们听。”

“听见了吗?”

其余人齐齐一怔。

只见主位上的黑影侧着头,用手掌贴着耳朵,在烛光里闭眼倾听:

“这座城市在喃喃低语。”

“她张开双臂,告诫每一个来到此地的人。”

“低语?”角落里的黑影不屑地道,带起一阵响动,“莫不是说——操你们全部?”

其余三人皱起眉头。

唯有主位上的黑影不管不顾,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翡翠城,她说……”

“宁因友故,不以敌亡。”他缓缓地道出这句话。

没有回答。

包括角落里的黑影。

“是吧,”主位上的黑影轻声道,小心翼翼得仿佛像在哄婴儿:“我们敬爱的泰尔斯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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