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短短的一路,两人并肩走着,都没有说话。
许应觉得,自己今日就像是快到年关的猪,只有被宰的前一天,才醒悟过来。思考起来,连脚下的路都变长了很多。
小和尚还是不开口,许应看他不动了,才顿住脚步。
是到家了,母亲许宋氏也正好打开房门,是从田间刚回来不久,些许斑白的双鬓还带着零星碎泥,不过还是很好看。
“应儿,今日功课累不累?”许应听着母亲的话,既温暖又心酸。一个刚思考过自己人生的少年,一个刚忙碌回来的母亲,母亲问的不是功课做得如何,而是担心自己累不累。许应觉得以前过的人生自己在这一天全体会到了。
“娘,不累!”许应接过母亲手中的柴火,蹲在灶前,看着母亲灵巧的挥动着那些刀勺碗盆,觉得这应该是一个天地了,一个陪伴自己行走的温暖世界。听着台前世界飞舞的音律,母亲所有的絮絮叨叨都很动听,许应觉得自己是行走在温暖中的。
如觉没有过去叨扰,这半月来都是这样。在身旁母子两做饭聊天的时候,如觉总是坐着,也不打坐,不念佛号,只是痴痴的看着木屋的内墙。木屋不大,里墙却在空荡中特别显眼,如觉也只是盯着墙下的一个小木桌,那里放着许应父亲的灵位。灵位后,墙上有一幅字,上书“阿弥陀佛”。
“你又在犯傻?”不多久,如觉就回过神来,熟悉的声音,很难忘掉。
“小师傅,吃饭了。”许夫人很是柔和,很有禅性。也不管自己是不是一定双手合十,一定要念号佛号,就照顾了自己半个月。用师傅的话来说,这叫缘。
小和尚吃饭时不说话,许应是知道的。自己很喜欢每天这时候和母亲闲聊,如同自己今日田里还忙不忙,今天在夫子那学了什么。
“许小施主,吃了饭和我一同去拜问你夫子吧。”
许应有点惊奇,小和尚今日是怎么了?一句“空空如也”难道有何用意?
“应儿就同小师傅去罢,记得带点门前的山菇,礼数要好,多听夫子的教导。”宋许氏是很乐意孩子多学些东西,不论是夫子所授的经义还是小师傅的佛法。她记得她丈夫说过“有学无类。”
吃过饭,许应怀捧着纸包的山菇和小和尚出了门。这深山中,鲜有人家,方圆间也不过是自己家和夫子家,路途很是熟悉。而夫子,三年间也只有自己一个学生,只因自己是唯一需要蒙学的孩童。许应对夫子很是尊敬,一个满腹经纶的读书人,甘愿在这深山间蒙教了一个又一个的学生,十来年不曾断绝。
“小师傅,是今日夫子的评语有问题么?”许应按耐不住,自己知道十五天来夫子和小和尚通过自己一直在辩解经义,但这其中有何门道?那句“空空如也”难道是说书人口中揭竿而起的暗号?
如觉看了这会儿的弦月,快满了。再看看月光下少年那一脸好奇,没有说话。
这一路有点诡异,许应很是惊奇,却并不害怕。他知道纵使小和尚要和夫子行哪般不义之事,也不会为祸自己和母亲。他相信小和尚不会害人。小和尚,应该是个好人。
不管怎么想,还是到了夫子家,也是木屋,不过多了一个庭院,庭院一角的竹子疏疏斜斜,很有诗意。
“夫子。”许应扣了两下门,门便开了。
头发灰白,身形稍佝,面色素黄,夫子与田间老农并无两样。唯一的区别是眼神,夫子的眼神一直是很平静,但总能给人压迫感。
“进来坐吧”林夫子接过许应手中的纸包,这压迫感才渐渐消失。许应并未四处打量,夫子家自己已来过多次,空荡的木屋里有个小火炉,炉上壶水正沸,不过屋内的书桌和笔墨纸张很是应景,显得恬然。
“林夫子,小僧如觉,叨扰了。”小和尚随身旁椅子坐下,还是没念佛号。而且林夫子一点也不惊讶,只是稍微笑了下。这让许应更加惊奇,不过还是很规矩的站着一旁,静静听着这仿若老友闲聊的两人。
“不要紧,小师傅这半月来,可还好?”许应感觉林夫子很是神奇,小和尚这才第一次来拜访夫子,自己之前也并没提过小和尚。夫子怎么就这般问起?许应侧头看了看小和尚,再看了看夫子,觉得今晚的拜问估计不一般。
“这些日子,通过许小施主,小僧便明了林夫子你已经知晓小僧的事了。”小和尚看出了许应的好奇,缓缓的说道,“林夫子知道小僧从何处来,自然知道小僧该往何处去。”
“小僧此番前来,只为了许小施主。”小和尚指了指许应。许应眉头紧皱,很是不解。
“先喝茶。”林夫子抬手,不言其他,转过身去,先明火,点香炉,炉内只是一些细碎艾草,屋内便烟雾袅袅,熏香阵阵。然后拿出茶具,提起那壶开水,慢慢洗濯,再随后添半手茶叶入壶内,徐徐倾向杯口,三个灰色瓷杯内一片青湖,屋内多了一股清香。许应自此,喜欢上了如夫子这般泡茶,不急不躁,品起来的那阵浓香,从舌尖一直延展到了喉咙。
“夫子这茶很有魅力。”小和尚也是轻轻抬手,放下茶杯,脸上还是很安静。
“小师傅来,是我这茶。小师傅走,也是我这茶。”林夫子喝过茶的神色很好,笑着望向小和尚。
“夫子,那句空空如也究竟何解?今晚莫不是要把这壶茶给喝光?”许应始终觉得心里有个疙瘩,很想知道小和尚和夫子作何谜题。
“许应,你可体会这茶道?”林夫子似没听到许应的疑惑,只是站起身来,直直盯着他。许应这时候觉得林夫子看起来很高大,一点也不佝偻,眼神很清明,脸色也很平静。只是那种压迫感是许应从来没体会过的。
“熏香,歇茶,入沸止静,杯茶如湖,荡漾生情,其中自有韵味。老师这茶,学生不敢妄评。”许应父亲也爱茶,闲来温茶艺,事起独身行。许应忆起那个立志拜得王侯锦衣归的男子,慢慢的说出这些体会。
“这茶,如人,不过这茶道,终究是小道。就当是修身养性了。”林夫子坐下了,向许应点点头,还是一脸风轻云淡的笑。
“空空如也,这何须多解?这只是我自己的释解。”林夫子让许应坐下,才慢慢说道。
“我十岁求学,十五出门,二十求道,三十得入大同道之门,而到今日,已经年过半百,大同一道,我求解仍不得。只做空空如也。”林夫子语气很轻很轻。许应还是半知一解,林夫子求的是大同道,求举世大同,如今却执教山间。虽不知这几十载求道路多艰辛,许应还是能体会,林夫子心里肯定很苦,比这茶苦很多倍。
“你从允南来,自幼求学,我观你今日,是出了门。便到了求道的时候。”林夫子求道四十年来,虽未求得道,却是一个很不错的领路人。这是母亲许宋氏对林夫子的评价,许应很佩服林夫子,普天之下,潜心求道四十年的人不多,毕竟过了三十求不得自己的道基本就注定是安心守命,注定一辈子是泯泯众生。
“你只知求道,却不知何为道,如何求道。天下人都知道,欲求道,先出门。你今日是出了门,我也不问你是怎地出的门,出的是什么门。我便告诉你这求道一途。”林夫子又添上茶,品过一口,慢慢说着。
“道之一途,世人皆求。无论是田间林野,还是庙宇高堂。这求道之前,便得学以明道,是求学。道家佛说,儒经律令,能工巧匠,牧童老农,如此诸般,都是求学之途。求学后,方得出门,你既然出了门,就要潜心下来破关再入门,只有入了门,才算求得道。”夫子说完,也是有些唏嘘。
“夫子既入了门,为何未求道?”许应知道,不求道皆是众生相。可没曾知道求道是这般艰难。
“求学,出门,破关,入门,求得道。人的一生便是这五关,佛曰得五味,也是这五味。不过,就算没这齐全滋味,人生照样过。”林夫子没有开口,小和尚望着夫子徐声道。
“不论小道还是大道,皆是自己求得的道。只有求得自己的道,才能见着更广阔的天地。小师傅应该是近日入的门吧。我今日见着万道不同,普天无大同,便知小师傅是入门了,只是同我不是一门啊。”林夫子很是感慨,这个小师傅,的确叫人看不透。
“原来小和尚你是入了门。当真佛法高深。”许应这才悟透。
“小僧正是今日得以入门,方来拜问夫子。”如觉起身说道,许应也跟着站了起来。
“入了门好,可这求道,我也不解。小师傅你果真误来此了。”林夫子笑得有丝抱歉,也有丝自嘲。
“小僧既然入了门,便会去求道。今日来此,心事已解。就此告辞了。夫子。”小和尚起身稽首。
“夫子勿送”许应还是执弟子礼,神色恭敬的同小和尚往外走去。
“嗯。明日有事,不开课了。”夫子只是看了看小和尚就不再多言。在听到屋外轻轻的关门声后,仍是烧沸水,将桌上茶具细细的洗濯,提着凉掉的茶缓缓倒在院内竹林里。只是关上门,看着书桌上那副“天下大同”,不禁老泪纵横。
“小师傅,你说,我出的是什么门?你入的是什么门?”这句话,许应在回家时问了一路,可是小和尚始终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笑了笑。许应到现在还是很懵懂,求学和求道自己知道,这出门、扣关、入门又是什么?
“早点睡吧,夜色太晚,就不讲佛法了,明天夫子不开课,就同你补上。”小和尚还是不理自己,说完就回屋了。
“你出的是生门,我入的是空门。这就是缘分。”躺在木窗上,望着漆黑的窗外,小和尚没有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