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厅里团团的坐了好多桌人,大家吃吃喝喝,说说笑笑,气氛十分热烈,中间有个人,此时却全然心思不在这吃饭上头。
瑞喜班?容三奶奶用筷子挑了一根菜,心里扑腾得厉害。
耳边仿佛又传来那飘飘渺渺的唱曲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刹那间,容三奶奶只觉得自己全身都没了力气。
什么时候听到过瑞喜班的名字?还是两年前在江陵,淑华生辰,恰巧江陵来了个戏班子,唱得好昆曲,容老夫人请了这瑞喜班过来,也算是对淑华的看重。
那时候她的身份还是妾,没有资格与那些贵夫人们坐到一处听戏,她只是在湖那边的亭子里坐着,痴迷的听着那悠悠扬扬的乐曲。
散了堂会,陪着淑华去听曲的丫鬟婆子私底下议论,都说里边有个小戏子生得与淑华很像,淑华回来也气呼呼的哭了一场,只说人家作践她,将她比戏子。
容三奶奶心中发颤,拉着淑华问:“真像你?”
淑华一甩手,脸拉得长长:“我怎么知道,全是他们乱说,故意让我心里头不痛快!”
找了几个丫鬟婆子来问,众人犹犹豫豫,轻轻的点了点头:“确实是像,怨不得人家说。”
她打发贴身妈妈去寻瑞喜班,结果去迟一步,瑞喜班已经搬去别处,但却打听到班主姓文:“姨娘,真是姓文。”
妈妈是她的奶娘,自她出生起便陪着她,从杭州到江陵到京城,是看着她长大的,自然明白她的心事:“姨娘,你莫要伤心,这次见不着以后指不定又能见着呢,府里每年总要听几次堂会,等你扶正了,能跟着大家去听戏,或许又能遇着瑞喜班。”
妈妈的话一点都没错,今日果然又遇着了。
容三奶奶捏紧了手指,关节那边白了一片,泛泛的苍白,心里边乱得像一团麻。
吃过午饭,宾客们都往园子那边去听戏。
靠着湖搭了一个戏台,看着那布置就与本地戏班子搭的台子不同,上边摆放的东西似乎更精致一些。看戏的位置分成两个部分,由两架长屏风隔开,男客坐在左首,女眷们坐在右边,戏台前边不多时便已经坐得满满登登,丫鬟婆子们站在旁边,一边看着自己夫人小姐需要什么,一边饶有兴趣的往戏台子上边瞅。
“当当当”几声锣响,就见一个丑角站到了台中央,他的鼻子上搽了一块□□,两只眼睛用黑色油彩描出了两个尖尖的菱角,看上去十分滑稽。站在中央,插科打诨的说了一段笑话,男客那边爆发出了哄堂大笑,女眷这边,夫人们的脸上红红,皆是小声啐骂:“这种粗鄙的东西也拿了出来糟污人的耳朵!”小姐们见自己的母亲啐骂,都莫名其妙,只是抬头望那戏台上边看,此时丑角已经进去了,换出来一个小旦。
容大奶奶点了一出瑞喜班拿手好戏,说的是一位深闺小姐杜丽娘轶事。初听那戏班子挂上牡丹亭的牌子,容三奶奶心中酸涩,多少年没有听过这出戏了?没想到今日又听到了。
“牡丹亭?”多年以前,她就是听的时候喜欢上了他,那时候她还是二八芳华的少女,听着那哀婉凄怨的曲调便动了情。戏台上杜丽娘见了一张少年公子的画像便神魂颠倒,而她却是见了那个小生的俊颜丢失了自己的一颗心。
商贾人家的女儿,没有大户人家里头的小姐那般受约束,规矩松了不少,她跟着母亲追着听堂会,每一次见着柳梦梅的眼神,她便觉得自己的魂魄都飞到了九霄云外,只希望柳梦梅怀中抱着的那个人就是自己。
容三奶奶紧紧的抓住了自己的衣裳,贪婪的看着戏台上那个小旦甩动水袖,转出了两朵白色的花,她的心思也随着小旦的唱词飞到了很久以前。他穿着一件淡黄色长袍,带着一顶儒巾,一双眼眸就如能勾人心魄,看的她全身酥软了半边。演完一折,戏班子里的小丫头端了笸箩来讨打赏,她毫不吝啬的扔了一两银子,小丫头擎着笸箩朝她行礼,清清脆脆的喊出了一声:“谢贾四小姐打赏!”
这是多少年以前的事情了,可现在回想着就如在昨日一般,她偷偷出府与他相会,在一家僻静的宅子,他让她领略到了*之事的快乐,她在他的身下,能感觉到一波又一波的潮水在将她吞噬,快乐得叫出了声音。
可没想到欢愉过后却是痛苦,肚子里有了一团肉,每日晨起呕吐,让母亲贾夫人疑心重重,悄悄将她的贴身丫鬟婆子捉去一顿拷打,她的私情最终被父母知道。
后来,那个小生在杭州消失,再也不见,过几日她的表哥,江陵容家三少爷容中毓过来给父亲拜寿,她抓住了这个机会,成功的挤进了容家——她面前只有这一条路,若不能让表哥喜当爹,那么肚子里的孩子就绝没有活下来的可能。
她的心中只有他,她必须将他的孩子生下来。
虽然十多年再也没见过他,可每次见着淑华,她便能从女儿的眉眼里咂摸出他的脸孔,就如他一直陪伴在她身边。她的心里,一直在想着他,那高大英俊的小生,有时候做梦的时候还能看到他的身影,只是一切都只是梦。
容三奶奶的眼睛贪婪的朝戏台上看了过去,能不能再见他一面?这么多年的思念,今日或许能纾解一番,她的脸不由自主的红了起来——她做过不少梦,在梦里,他紧紧的抱住自己,不住的揉捏着她的高耸之处,容三奶奶忽然觉得自己有些飘飘然起来,一双腿也不住的在颤栗着,多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原先三爷还能让她快活一把,可自从他不举以后,自己的井水便没有人来汲取过,越来越多,几乎要溢了出来,将她吞没。
戏台上的戏依旧在紧锣密鼓的进行着,台上已经演到了杜丽娘因为思念那位少年公子得了重病,父亲杜宝出言叱喝她的那一幕。此时有位夫人感慨道:“这丽娘也真是忒痴情了!这位杜大人也太固执了些,眼看着女儿都病成这样了,何苦还要训斥她,让她如了愿也便是了!”
旁边有位夫人却摇头反对:“如何能这样!若是都依着女儿家自己的心思来,这门第什么都丢到一旁,岂不是要乱了套!”
两位夫人各执一词,眼见着场面有些僵,礼部右侍郎商大人的夫人笑道:“只不过是唱戏罢了,何必如此讲究!谁家还会真出这样的事儿不成?大家都看戏罢,我见着这扮杜宝的,不会比那演小生的差,想必年轻时也是个红角儿!”
听了商夫人的话,大家都往台上看了过去,纷纷点头道:“还是商夫人眼睛厉害,这个演老生的,确实生得不错,愈看愈有味道!”
容三奶奶本正在沉思中,听着众人夸奖那老生,也举目往戏台上那个老生身上望了过去,忽然间,她的身子就是被魇住了一般,全身僵硬的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只觉得自己快要透不过气来。
虽然脸上涂脂抹粉,还粘了一挂胡子,可容三奶奶却依旧能认得出来那便是他,他的眼睛实在太让她记挂了,哪怕是烧成灰,她也能认出他。他竟然演老生了!容三奶奶的眼泪几乎便要掉下来,昔日里他都是演小生的,意气风发,站在台上才一亮相,便引得满堂喝彩,她还喜欢他演的武生,动作潇洒,身姿英武,可现在他却退到了演老生的这一步了。
容大奶奶坐在容三奶奶身边,侧目看了看容三奶奶,故作惊讶的问道:“三弟妹,你怎么掉眼泪了?”
“我见着这戏文唱得实在好,忍不住便想哭了。”容三奶奶拿着帕子擦了擦眼泪:“我家淑华现在也正是这么大的年纪,肯定得担心,议亲的时候不免犹豫,怕她嫁得不好,可又不敢让她嫁得好,总归得要有个好归宿才是!”
“容三奶奶也太多心了,怎么能将侯府的小姐与那戏文里的杜丽娘相比!”旁边有嗤嗤的嘲讽声:“这样比,简直是自降身价!”
旁边的人不明就里,容大奶奶却心中清楚得很,容三奶奶或许是暗地里指着淑华那件事情,只是不敢明面上说出来而已。
相宜与春华秋华几个姐妹一起坐着,几个人相互看了一眼,交换了个眼色,看起来这个瑞喜班正是多年前的那个瑞喜班了,否则这位三少奶奶也不会这般魂不守舍,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竟然拿着杜丽娘跟她最宝贝的淑华相提并论。
唱了几折戏,中场歇息了一回,一个小丫头跨着笸箩往夫人小姐这边要赏钱来了,相宜仔细打量了那小丫头几眼,并不像淑华,不免有有几分失望,拉了拉秋华的衣袖低声问:“这不是那个小桃红罢?”
秋华摇了摇头:“不是上回那个。”
“总得将她喊出来让大家瞧瞧才行。”相宜瞟了那个小丫头一眼,陷入了沉思。
第十一章
小丫头穿了一身翠绿的衣裳,头上扎着两把小辫子,一双眼睛扑闪扑闪的,煞是可爱。她高高的擎着一个笸箩,从台子上跳了下来,口中嚷嚷:“多谢老爷夫人打赏!”
从戏台那边一路走过来,就听银毫子银角子落在箩里的声音不断,小丫头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端着盘子走到容大奶奶那边,容大奶奶扔了个银角子到里边,望了那小丫头一眼,叹着气道:“怎么这样小就出来唱戏了,辛不辛苦?”
小丫头见一位夫人和和气气的问自己话,受宠若惊:“哪里能不辛苦!可这便是小翠喜的命,摊上了这命,可绕不过去!我也想要有夫人这样的好命,只能多做善事,看下辈子投胎能不能生到富贵人家!”
旁边的夫人们听了都是发出了啧啧赞叹:“这小嘴儿可真会说话!她这话的意思便是咱们都是上辈子做了善事积了德的,哟哟哟,听得人心里舒服不过了!”
相宜看了小翠喜一眼,见她用红绳子扎着两只羊角辫,眼睛扑闪扑闪的发亮,逗弄了她一句:“小翠喜,你可还有兄弟姐妹?都在这戏班子里唱戏不是?”
小翠喜点点头道:“我上头有一个姐姐,名叫小桃红,现儿学着唱旦角,只不过还不能做当家花旦,今儿演的就是那丫鬟春香,下边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妹妹年纪小,还没学着唱戏,弟弟才几个月,自然也不能给各位夫人小姐来请安,还望夫人小姐们恕罪则个!”
众人哄堂大笑了起来,指着小翠喜道:“真是个精灵古怪的,收了做个丫鬟,每日里有她在旁边说笑话儿,恐怕也不会厌烦呢!”
听着小翠喜提到姐姐小桃红,相宜心里顿了下,是不是秋华说到的那个小桃红呢?她想了想,不如索性拿打赏做个伐子,不动声色的将她们诱了下来,这样也能让容家几位夫人看到那小桃红与淑华相像。
相宜笑吟吟的扔了一块碎银子到那笸箩里,对着那小丫头道:“小翠喜,你去戏台告诉他们,这戏唱得不错,下边几折卖力的唱,我祖母是个喜欢听戏的,听着戏文唱得不错,定然有厚厚的打赏,到时候唱完了过来领便是。”
小翠喜听了喜出望外,朝容老夫人望了两眼,又看了看相宜,笑嘻嘻的应下来:“多谢世子夫人打赏,我这就去告诉他们!”说罢抱着笸箩儿飞快的跑到了戏台子那边去了。
前边秋华回头看了过来,眼中微微都是笑意,相宜朝她暗暗点头,两人心意相通。
旁边春华与容大奶奶自然也知道相宜的意思,母女两人都往那空荡荡的戏台上看了过去,心里急切的盼着开戏的锣声响起。不一会便继续接着唱戏,生角出来了,旦角也出来了,两人缠缠绵绵的在戏台上唱着,听得那些夫人们都在擦眼泪:“这小生不错,听着声音清亮,应该没什么年纪,多登台演几回,以后定然能唱出名声来!”
这唱完以后,已经是申时,日头都开始往西边走。戏台上边在唱着折子戏,七拼八凑的上了些各地唱腔。戏台子后边走出了七八个人,往夫人小姐们这边走了过来,为首的便是那文班主,他和身后的几个戏子已经卸了妆,满脸油彩已经搽得干干净净,正往这边走,左边走出来两个长随,拦住了两个旦角:“我们老爷有请两位姑娘!”
秋华见那小桃红由长随引着先去了左边,心里有些微微着急,眼睛都不眨的看着她走去了左边,真恨不能将那屏风挪开,让大家看看小桃红的脸。春华也转过身去看着那屏风,容大奶奶见了她们这样子,知道两姐妹心急,伸出手来捏了下春华的手心,示意她安静下来。
文班主领着小生和另外一个老生走了过来朝容老夫人行礼,说了几句吉利话儿,容老夫人听得眉开眼笑,朝身边的管事妈妈点了点头,递了个大红封给文班主,又给了他们每人一个荷包儿。文班主掂量着那荷包,只觉得沉沉的压着手,心里高兴,推着小白玉上前往相宜这边来:“今日是小少爷百日汤饼会,快些向世子夫人去说句恭贺。”
那小白玉整整衣裳往这边过来,果然是英俊潇洒,旁边的夫人们一个个不住的打量着那小白玉,交口称赞:“瑞喜班倒是养了个好小生,以后定能做台柱子!”
文班主笑着答道:“正准备扶他上去呢!”说话间,却感觉有道目光紧盯不舍,不是望着小白玉,而是看着他。
他隔自己这么近,近得仿佛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容三奶奶的眼睛牢牢的盯住了文班主,这么多年没有见到他,他依旧还是那样风采翩翩,即使岁月已经将他年轻的面容变得蒙上了风霜,可他依然还是当年的那个他,那般真实的站在自己身边。
用力的握着手里的帕子,容三奶奶僵硬的坐在那里,完全不知道旁边的那些贵夫人们在说什么话,她只是抬着头,一双眼睛盯住那个曾经的侧影不放。似乎感应到她的目光,文班主偏过头来往她这里看了看,目光有一丝停顿,又飘忽着往一边溜了过去,这让容三奶奶心里一阵慌乱,莫非她变得太多,以至于他都认不出自己来了?
相宜一边漫不经心的与旁边的夫人说了两句话,一边暗地里打量着容三奶奶的神情举止,心中已然有数,这文班主定然以前和容三奶奶曾经有过往来,若小桃红真的跟淑华有几分相像,那淑华的爹也有可能是他。
小桃红现在还被那些老爷少爷们拉着不放,就听屏风那边各种猥琐的言语,听得相宜都觉得有些难为情,偏偏那个小旦和小桃红却一点都不以为然,两人正周旋在那些人中间,嘴里说的话甜蜜蜜的,那声音似乎还会打弯,转着往人的耳朵里钻。
“文班主,且让那些女孩子过来,我要重重打赏,尤其是那个唱小旦的,扮相好,嗓子清亮,我挺喜欢。”相宜望了望文班主,他似乎做这一行做习惯了,十分老到,夫人们这边放的都是男戏子,旦角都送到老爷们那边去了,这样才能挣更多的赏银。
听得相宜说有赏,文班主笑得合不拢嘴,赶紧到那边赶着将几个女的带了过来,演杜丽娘的旦角走在最前边,后头跟着演丫鬟梅香的那个小桃红。
相宜紧紧的盯着那张脸,脸上全是油彩,可那双眼睛却依旧能看出有淑华的影子。
若是秋华先没告诉自己,那小桃红长得跟淑华相像,相宜也会觉得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现儿心中预先知道了这事,再去看那穿着浅红色衣裳的小丫头,心中就十分有数了。
像,真有些像,即便是上了厚厚的妆,都能看出相像来。
容老夫人喊了旦角上前,打赏了一个银角子,又让小桃红到前边来,眯着眼睛看了看,她有些面熟,却记不起在哪里看见过,指着小桃红问身边的容三奶奶:“这孩子有些眼熟。”
容三奶奶“啊”了一声,回过神来,看了看淑华,也觉得眼熟,可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淡淡的笑着答了一句:“只怕是哪次听堂会见过罢。”
说完这句,她心中忽然惴惴不安,用手压住了自己的胸口。
她想起来了,那次淑华过生日,正是喊的瑞喜班,人家都说里头有个小丫头长得跟淑华像,莫非就是她?过了两年,这讨钱的小丫头也能上台唱戏了。
容大奶奶在旁边不紧不慢说了一句:“母亲,前些年淑华过生,您叫管事妈妈给她喊了个戏班子,是不是同一家?”
被容大奶奶一提醒,容老夫人也想了起来:“可不是,我也记起来了,那时候有个讨赏钱的小丫头子长得更咱们淑华有一点像,你们都说呢。”
提到淑华,容老夫人有几分黯然,她向容老太爷进言,要将淑华放出来,容老太爷这次就是不肯,拍桌打椅的骂了她一顿:“还不是你给惯的!上回在宝相寺就出乖露丑,被人抓着和那高家少爷在后山约着说话,在家里关了不到一个月就放出来了。这次越发的闹得大了,你还想护着她!”
容老夫人被容老太爷训斥得无话可说,只能回去告诉容三奶奶,稍安勿躁,再等一个月看看,现在是不可能放出来了。
容三奶奶听了失望,可也不敢造次,生怕到时候惹火了容老太爷,到时候灌一贴药给淑华,那可是弄巧成拙。就这样,淑华没出来,这议亲的事情也暂缓了,什么都没动静,就单单等着汤饼会动手。
只是汤饼会也失手了,容三奶奶十分惆怅。
怎么就给她躲过去了呢?容三奶奶神色阴郁的望了望相宜,心中将方嫂骂了千百遍,要是没有她在旁边,肯定是躲不过的了。
她瞟了一眼那边的小桃红,心里扑腾得厉害,小桃红该是他得女儿吧?他竟然跟别人成亲了?心中好一阵酸涩,浓浓的醋意从心底翻江倒海的扑腾了起来。
第十二章
日头慢慢的往西边沉了下去,湖水里边倒映出一抹嫣红的影子,灿灿的光华从水中腾了起来,滟滟的入了人的眼睛。
不知不觉,已经是申时末刻。
锣声敲得慢慢的低了下来,帷幕拉起,小翠喜跑了出来向老爷夫人少爷小姐们鞠躬:“今日戏文唱完,恭祝各位老爷夫人少爷小姐身体安康,万事顺意,若是觉得瑞喜班唱得还能听,可以去西树胡同那边找我们瑞喜班,门口有两棵大紫槐树,很好认门!可以派管事约好唱堂会的时辰,到时候瑞喜班一定卖力,让老爷夫人少爷小姐们好好乐呵一场!”
台下众人听着这小翠喜一口气跟泼水一般,哗啦哗啦的就将那话说得流流畅畅,不由得喝彩:“小丫头可真伶俐。”
文班主在旁边眉开眼笑,他这是在暗地里告知那些有意思的贵人们,若是看上了旦角或者小生,想要出钱包个晚上的,就可以去紫槐胡同那边找他了。
小翠喜说完,这戏也算是唱完了,文班主带着戏子们从角门那边出去,雇了辆马车回了西树胡同。
吴香兰见着竟然坐马车回来的,又惊又气:“怎么这般乱花银子!”
小桃红笑了笑:“娘,今日爹收了不少银子呢!”
回到宅子里边,将容大奶奶的大红封赏和戏子们得的打赏都拢到一块,盘算了下,竟然收了将近二百两银子。文班主见着这一堆银子很是欢喜,每人发了半两银子,生角和旦角给了一两,其余都交给吴香兰收了起来:“先收着,记得明日早上去集市里割几斤肉来,大家放开肚子吃一顿。”
见了银子,吴香兰总算是宽了心:“这京城真不比其余地方,在这里唱一场可比得上其它地方四五场还有多!”
文班主得意道:“你以为只有这一点?我见着有几位老爷都对咱们那小怜香和小桃红有意思呢,大白天的不好直说,只怕晚上便会送帖子过来!”
吴香兰听了脸色一变,揪住文班主的衣袖,声音有些颤抖:“小桃红是咱们的女儿,她十三岁都还不到,你怎么能……”
文班主横了她一眼,将她的手拨开,声音有些不耐烦:“吃了唱戏的这碗饭,迟早就出来做那暗娼的活,你还打算大小姐一般把她养大再出嫁不成?你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又不是不知道,怎么此时便想不开了!”
他的话就如一把小刀般割着人的心,吴香兰望了望自己男人那张满不在乎的脸,怅然若失的坐了下来,一双眼睛呆呆的望着文班主:“我自己是怎么过来的自然知道,所以这才不想让女儿走我的老路,现在咱们有吃有喝,难道便一定要将小桃红推出去卖给人家不成!”
“有人看得上小桃红便是好事,就看他可以出多少银子。在戏班子里清白迟早不保,不如选给对咱们瑞喜班最有利的一种!”文班主见着吴香兰眼里渐渐的透出了些水雾,不由得暴躁了起来:“你委屈什么,只怪自己命不好,生在这戏班子里边!”
到了晚上,有人拿了帖子来敲瑞喜班的门,文班主接过帖子一看,里边夹了一个纸封,打开一看,包了一张五十两的银票。那送银票来的长随见文班主以询问的目光望着他,抬起头来傲然道:“我们家老爷看上了小怜香,这五十两银子便是她今晚的度夜资,若是答应下来,我便去雇台轿子过来,抬她去别院,明日一早便将她送回来。”
文班主弹了弹那张银票,有些惊奇:“你们老爷就只出这点银子?京城里怕不是这个价儿罢?”
“这是给你们瑞喜班的,小怜香那里,就看她服侍老爷满不满意,老爷另外有打赏!”那长随眼神里有几分蔑视:“这戏子比青楼的姐儿又能身价高到哪里去了?五十两银子已经不算少了!”
文班主低头不语,想了一阵便叫人将小怜香唤了过来将这事儿告诉了她:“这五十两银子,你拿十两,交四十两到瑞喜班,你若是愿意,便跟着这长随去老爷别院,若是不愿意,那我便打发他回去。”
小怜香略微思索片刻,点了点头,跟着那长随走了出去,文班主看了看那张银票,叹了一口气:“京城的老爷手也紧得很,还以为怎么着也该出一百两银子呢。”
再等了一段时间,又有个上门的,只可惜还是约小怜香的,文班主见着小怜香走俏,将价格抬高了些:“我们小怜香,卖艺不卖身,若是老爷一定喜欢,想要她陪,那我便还得好好的劝说她才行,只是这银子可不能少,怎么着也该一百两上头去,我们小怜香可不是那种随便的人!”
那长随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我去回了我们家老爷。”
望着那人转去的背影,文班主坐在桌子边低沉不语,多少年来这么过来了,从最初的惊慌不知所措,到如鱼得水,甚至盼望着有人暗地里送帖子过来约人。他的第一次给了谁?文班主闭着眼睛想了想,似乎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夫人,身子很丰硕,他怯生生的站在床边,瞧着那团白花花的肉,都不知道该怎么下手。可后来他慢慢的知道了这里边的诀窍,知道如何将对方服侍得舒舒服服,因着他能假扮出情意款款的模样,于那一方面又有自己独到之处,不少女子都为他倾倒,甚至还有闺中小姐不惜一切想要和他在一起。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虽然在这上边做得风生水起,可却还是砸到了这上边,杭州贾府的小姐缠上了他,甚至想要与他私奔,贾夫人扔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给老班主,目光却瞥向了他,眼神冷冽:“你只不过是个戏子,我想要你死,很容易,和碾死一只蚂蚁差不多。你们瑞喜班拿着这钱滚出杭州,以后不要让我再看到你们!”
瑞喜班的老班主长叹了一口气,接过银票愁眉苦脸的朝贾夫人行了一礼,随后便带着瑞喜班离开了杭州。老班主也想过要将他赶出瑞喜班,可老班主的女儿吴香兰却哭哭啼啼的拦在他面前:“父亲,女儿已经有了身子,是他的孩子!”
一切就这样定了下来,老班主给他们简单的办了亲事,他继续是瑞喜班的台柱子,而且又多了几重身份:老班主的女婿、吴香兰的男人、小桃红的爹。岁月就如消失掉了一般,十多年转眼就不见了,现在的瑞喜班,老班主已经过世了,新班主姓文,班主娘子姓吴,他们有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
这么多年过去,再回忆前尘旧事,文班主忽然心中一片空虚,这辈子虽然也不算白活,几乎没有愁过吃穿,也睡过不少女人,可究竟还是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些见不得光,又似乎少了什么东西。今日杨府唱堂会,除了一位夫人,其余人的眼睛都往小白玉身上瞅,他以前的光彩渐渐褪色。
他没敢仔细看,匆匆一瞥,只觉得那位夫人似乎在哪里见过一般,很是熟悉,她那双眼睛紧紧的盯着自己,让他心里有些不自在,莫非是在哪里遇到过的风流债?或许她还会找了过来罢?文班主想到此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来,莫非自己在这京城还能继续有一段香艳的来往不成?
这一两年间,文班主也有过一两段香艳过往,只不过碍着吴香兰与自己的情分,都是露水情缘,一般是白日里头到外头弄弄捏捏,即便约的是晚伤,到了半夜也必然回家。
京城里的夫人,应当要比那小地方的夫人给银子多罢?文班主现儿心里全是银子,再也没了香艳的想法。女人脱了衣裳不都就那样,也没什么好想的,主要就得看燕子给得够不够,瑞喜班一年里头能唱五六十日堂会已经算是不错,这五六十日里哪能挣出班子一年的吃穿用度来?怎么着也得从这些上头捞银子。
夜已深深,天幕上点缀着数点清冷的寒星,初三的夜里只有一线残月,就如九华帐上金质的弯钩,挽住天空上飘过的淡淡云彩,四周的一切都是那般宁静,只有那春虫蛰伏在草丛里,不时发出一丝颤抖的叫声。
“大嫂,你可听看到了那小桃红?”秋华急切的望着相宜:“是不是有些相像?那次她没上妆,我们看得清清楚楚,跟淑华几乎是一样样的。”
相宜点了点头:“我瞧着也确实像,只不过光只是说像还不行,咱们还得有人证物证。”她轻轻拿起茶盏,心中烧着一团火,容三奶奶竟然真敢打承宣的主意,自己怎么样也不能放过她。
卢世飞已经将那婆子捉住,为了不打草惊蛇,大家都只是说那婆子逃掉了,先将婆子送去了刑部,借了一间大牢关押起来,这几日由卢世飞加紧审问,一定要她招供出这幕后的黑手,再加上与戏子私通这事情,容三奶奶是无论如何也跑不掉的了。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