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兄弟情深
书伦虽说一动不动,可心里却像放电影一样,将自己剌杀潘荣回到扬州后,与徐知诰徐少将军在一起时的情景一一作了回顾,越想越觉得自己粗心,越想越觉得自己愚钝。
他清楚地记得——
自己在讲到如何成功地剌杀潘荣时,先前兴奋了听着他的这些故事的那些兄弟,脸色渐渐地难看起来,大黑脸上甚至有些怒色。可是,当时自己怎么只是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就没再好好思考一下呢?自己那时的意气飞扬,现在看来是多么可悲的啊。
回扬州的那晚,自己在和徐知诰、书伦、阿志、强生、大黑他们一起喝酒时,喝着喝着,大家都醉了,可自己一定是笑着醉的,而徐知诰好像是哭着醉的。当时,自己粗心,还以为他是激动所致,是兄弟相见流下的喜悦的眼泪。现在想来,当时徐知诰心里一定有无限的悲伤,又不好意思开口,只能把所有要说的话都摁到酒里了。
那晚自己睡不着,在寓居的徐知诰府里随意走动时,在花园里听到了徐知诰的啜泣之声,可自己一问之下,他却说那是因为赏月时,突然想起了死去的父母,一时情难自禁,徒生悲伤。唉,自己怎么就一下子相信了他的话呢?不应该相信,他那时的悲伤一定是真实的,因为自己的兄弟却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亲身父亲,天下还有比这更令人悲伤的事情吗?
……
一件件,一桩桩,分明都在告诉自己,徐知诰心里充满着悲伤,只是他在有意地躲着自己,或是在自己面前掩饰着事情真相,强作欢笑罢了。平时,都觉得自己挺机灵、挺聪明的啊,怎么那段日子这心就如同被鬼蒙上了心一样,一点察觉力都没有,一点敏锐性都没有。唉,若不是因为太过于兴奋,那一定就是太过于愚蠢。
王不二在笑,书伦看不到了。
王不二在奸笑,书伦看不到了。
王不二在快活地奸笑,书伦看不到了。
他只看得到了自己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像飞一样,又越来越慢,慢得几乎一动不动;他只看到了自己的鲜血,流得越来越快,潮一样涌去,又越来越慢,慢得几乎失去了活力;他只看到了自己的脸色,涨得越来越红,像被火烤了一样,又越来越白,白得惨不忍睹。
这一刻,他想起了死,想起了以死谢罪。可是,死又怎么真的谢得了罪呢?不是都说“百死莫赎其罪”吗?自己只是普通人,只能死一次,何况死百次都未必有用。可是,除了死,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求得徐知许的原谅。
扬州,徐知诰府。徐知诰正和阿志聊着天,聊当地立夏的风俗习惯,明天就是立夏了。
“我也不是很明白,只听说咱们扬州这立夏,在乡下有的地方时兴吃腊月二十四的糯米锅巴,以防止拉肚子。说是扬州人每年腊月二十四要烧糯米饭送灶神,由于是大锅,锅边上有一圈糯米锅巴,人们总要将这圈糯米锅巴铲下来,放在太阳下暴晒后收起来,到立夏这一天拿出来用水煮烂吃。据说,吃过了一个夏天就不会拉肚子了。”徐知诰不知从哪听来这样的习惯,当趣事说与阿志听。
“才不是呢,听说扬州人立夏有吃榆钱饼的习俗,每年清明前后,将采摘下来的新鲜榆钱用东西串起来晒干,到立夏这天取下来,先用水胀开,然后和面做饼子。据说,吃了榆钱饼,夏天不生病。”阿志也把自己听到的习惯,当笑话一样说与了徐知诰听。他们都不是打小在扬州长大的,都是因缘际会,后来才到的扬州,故对当地的风俗习惯,多有不知,往往只是从别人嘴里听得一句两句的,然后加以发挥,所以都有些不怎么靠谱。
没事时,他们常常在一起聊天,什么都聊,可就是不聊感情,不聊婚姻。阿志多次想聊这些,也曾小心翼翼地将话题往这方面拐,可徐知诰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总是话锋一转,擦着边儿就过去了,让阿志又恨又怜。恨的是自己摸不开脸,有话说不出口;恨的是徐知诰心里只有小姐那朵“桃花”,而完全没有自己这朵同样娇艳的“李花”;怜的是自己好不容易遇上这么一位值得托付一生的男人,可却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怜的是徐知诰迭遭打击,还能挺立着不倒,一幅淡然处之的模样,看了让人心疼。
他们俩正聊得起劲的时候,突然,外面冲进了一人,却是本应在千百里之外的书伦。徐知诰与阿志奇怪地站了起来,不知出了什么事,只是电光火石之间,徐知诰心里“咯噔”了一下:“该不是那件事的真相被书伦知道了吧?”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只见书伦呆呆地盯着徐知诰,眼里有悲恸,有无奈,有凄然,有绝望。片刻,他“啪”地一声跪在了徐知诰面前,放声大哭:“少将军,请原谅我,我不知道潘荣剌史原来竟是你的亲身父亲,一时糊涂剌杀了他。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向你表达自己的愧疚之情,想来只有一死才能谢罪了。”说罢,“唰”地一声抽出了自己腰上的宝剑,反手就往自己脖子上抹去。
说时迟,那里快,离书伦近些的阿志瞬间扑了上去,双手一把抓住了书伦握剑的手腕,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地抓住,那剑离书伦脖子只两三公分了,却再也抹不下去了。徐知诰也立刻揉身而上,一把夺过了书伦手中的宝剑,大声呵斥道:“书伦,你这是干什么?”
“我,我……我这样活着,还不如去死。生死兄弟的亲身父亲,竟然让自己给剌杀了,自己还兴奋得飞上天去,我还怎么还有脸活下去啊?”书伦嚎啕大哭。
“你也知道我们是兄弟啊!是兄弟,为什么这么轻言去死,你不知道你的死,会是我们心头永远的痛吗?我问你,你扪心自问,你错了吗?你伏冰卧雪、餐风宿露,击杀了敌国的一位重要将领,这是多么地忠勇啊,我们吴国还有比你更忠勇的人吗?说实话,我们都为你骄傲,为你自豪。惟一心里悲伤的是,死于你枪下的竟然是我的亲身父亲,可这又怎样?我父亲死了,难道还能复生吗?即便他能复生,如果是以牺牲你的代价为前提的,也是我绝不会做的。书伦,我父亲已经死了,我已经心痛了一次,难道你还要让我再心痛一次吗?你振作起来,好好的振作起来,继续心安理得地当你的英雄。你知道吗,这儿有多少人在等着看我们的笑话啊,我们兄弟一心,让这些想看我们笑话的人通通失望吧,这不比什么都好?兄弟,我从没怪过你,我只是有些遗憾,遗憾这天命不公,可这份遗憾完全与你无关,这是天命,你明白吗?”徐知诰声泪俱下,说到情深处,和书伦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双手轻抚其背,似在安慰年幼的婴儿。
一位失去了生存意志的人,可不就是不谙世事的婴儿?
一边的阿志,胸前的衣衫早已湿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