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入得此门
入得此门,心在何处?一进入广化寺的山门,徐知诰就在这样问自己。
出狱后,义父徐温亲临大狱门前,为他洗尘。是洗尘,真正的洗尘,而不是接风。洗尽大狱之尘,洗尽命运之尘。徐温命人在大狱门口设置了一个偌大的火盆,让徐知诰从这燃烧得正旺的大火盆上跨过去,就让一切倒霉的命运、一切不好的过去,都在这火里化为灰烬吧,以后不再来,永远不再来。然后,他又逼着徐知诰将在狱中穿的衣物,从里到外,从头到脚全都换了一遍。徐知诰知道,这一切都只是扬州城里的习俗,可是,身为大将军的义父能这么安排,足见他对自己的好。说实在的,普天之下,就是亲身父亲,能做到这样的恐怕也只有这么多了。不,普通的亲身父亲,又怎能冒着跟王爷闹翻的危险,做得这样周到呢?
那一刻,徐知诰心里一阵激动,他想也没想,就推金山倒玉柱,“噗通”一声跪倒在了徐温面前,嚎啕大哭起来了,就如同见到多年不见的亲身父亲一样。徐温低下身,将徐知诰轻轻地扶了起来,柔声说道:“走,回家,回家,回到家里咱们爷俩再好好聊聊。”徐知诰一听到“家”这个字,更是感动,一种温暖瞬间从心里升腾起来,遍及全身,这是入狱这么久以来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见强生与大黑,都站在徐温后面,傻傻地笑,徐知诰腾地站起来,扑上去跟他们紧紧拥抱在了一起。有了他们,他才真正有了完整意义上的家。
那一晚,大家都在喝酒,拼命地喝,痛快地喝。徐温趁着酒意正浓,拉着徐知诰的手来到同样醉态正萌的严可求面前,说道:“知诰,来,敬你严叔叔一杯,好好敬他一杯。”徐知诰依言便大方地敬了严可求一大杯,滴酒未剩。徐温对着徐知诰说:“知诰,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特别敬你严叔叔一杯吗?你能出狱,能活着出来,全靠他的辛苦,全靠他的神机妙算啊,可以说他是你的又一父亲,是你这一辈子的恩人。”
就在徐知诰不明就里时,强生与大黑这哥俩凑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将他们在洪州城的英雄往事全都倒了出来,言语间对严可求那可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听得徐知诰目瞪口呆。他深为自己庆幸,若不是义父等人在外面拼死救援,自己这会儿可能早就人头落地了。唉,此生此世,该怎么回报义父,回报严叔叔,回报强生与大黑等人呢?对了,还有阿志,还有羽裳。一想起阿志和羽裳俩,徐知诰就心里一甜,这是在义父这,在兄弟这,都不曾有过有感觉。她们俩,都是自己心中所牵挂的,只是,一个想起来甜蜜,一个想起来温暖。对了,她们怎么样了?当着这么多人面,实在抹不开面去问,可心里又似有蚂蚁爬过,痒痒地。
稍一分神,身边的徐温就轻轻地拉了一下他的衣角,他一下子就醒了过来,向着严可求鞠躬致谢,然后再自觉地又敬了他一大杯,吓得严可求连连摆手,结结巴巴地说:“徐将军,少将军,休得这么说,折煞本将了,本将只不过是尽了自己一点点应尽的力,不值得徐将军与少将军这样,不值得。”
入得此门,心在何处?一进入广化寺的山门,徐知诰就这样问自己。
广化寺是扬州城里最大的寺院。穿着寺门,是一院子,里面松柏遍布,鹤影幢幢。再向前走去,则是寺里的前殿了,里面斗拱交错、黄瓦盖顶,像是一座金銮殿。前面并排有十余根巨大的石柱,每根石柱上都雕刻繁复的图案,如龙似虎,如马似狮,令人心中一凛。穿过前殿,迈上九重石阶,就到了金碧辉煌的大雄宝殿,殿高十多米,四个飞檐都挂有铜铃,微风拂过,顿时“叮叮当当”地奏起清新的音乐来。进入大殿,只见正面是一尊五米高的如来佛,正含笑坐在莲花台上,佛像呈古铜色,浑身亮锃锃的,不怒自威,似有无边的欢喜一样。大佛两旁有弟子菩萨、力士、天王、罗汉等,或深目,或凸鼻,个个慈眉善目,容貌安详。
徐知诰虽征战多年,手中沾满了无数的鲜血,可他还是喜欢呆在古寺名刹里,呆在空旷的大雄宝殿上,一动不动。此时,他心里分明和着阵阵传来的清音梵颂,颤动不已。就这样一直呆下去吧,让那曼妙的声音涤荡自己乖张的性情,安静自己澎湃心绪。呆在这佛陀的世界,他也往往能感受到弥漫在天地与尘俗间悠扬的金鼓之声,耳根一下子清静了下来,这延绵无期的音乐正在濯洗着自己暴戾的心性呢。而红墙之下、炉香之侧,盛开的每一朵小花,蔓延的每一束小草,因为这庄严宝相的烘衬,都显得格外的清丽,格外的素雅,让他一见之下就迈不开步子了。他知道,那些多余的热闹之美、浓烈之美、华丽之美、富贵之美、柔媚之美、阴凉之美,通通都在此门之外了,不复在他心里。
广化寺的八百年五层古塔,纵使庄严,也只让徐知诰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寺内珍贵的灵牙佛舍利、难得一见的血经书、天下少有的千僧锅,纵使神奇,也只能让他草草地看了一眼;寺外密密麻麻的摩崖石刻,纵使变化万千,也只能让他轻轻地打量了一番。他喜欢的不是一切具像的东西,他只是喜欢呆在寺庙的大殿里,就一定会突然袭来的那种形神一空的感觉。为此,这天他来到寺里,特意“请”了几本传统的佛经,有《金刚三昧经》、《佛说阿弥陀经》、《净土五经》、《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等,还有一本《佛法大意》,是高僧写来渡一切可渡之人的小册子。以后一定要每天读一段,或是一句,不求甚解,只求有缘。
跨进广化寺的门槛,徐知诰边走边跟寺里前来迎接自己的年轻高僧如若大师交流,不由自主地谈及这门内与门外的区别。如若大师年纪不大,可佛法高深,他说:“门内,以内敛为美,是一个不断收缩可是却内心愈发盈满的世界;门外,以外溢为能,是一个不断扩张可是却内心逐渐贫乏的世界。”对此,徐知诰深以为是,可他还有自己的观点,自顾自地说:“门内,主张舍弃,是一个一无所有后一身轻松享受安宁与快乐的世界;门外,志在夺取,是一个名利等身时却在无意识地制造喧嚣与痛苦的世界。”
此言一出,如若大师大惊,他感叹道:“施主,你慧根了得,前世一定是佛陀,或是得道高僧,如若你入得此门,恐怕这佛门得因你而增天大的光彩呢。”
徐知诰微微一笑。入得此门?这怎么行呢,自己身为李唐贵族之后,振兴李唐江山之重任还没开始,万不可因此坠了自己出尘入世的意志。何况,自己今天来这里,原本就与佛法完全无干,是悄悄地约了人的,是两位绝色佳人,两位自己一直挂念的旧友。
那两位旧友呢,怎么还没见踪影啊?徐知诰不禁焦躁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