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羽裳厅
扬州留后杨渥府第，离吴王府并不远。
杨渥平日很少在这里。先前是在宣州就职，无诏不敢回来。回来后，父亲病情危重，自己又大多时间在吴王府候着，不敢外出，怕有不测事情发生。故只是隔三差五才回来一趟，这宅子，已没有太多他的气息了。
都说候门深似海，这座府第也的确不凡。一进朱红的大门，转过硕大的盘龙照壁，呈现在人们面前的就是一个四方形的大院子，院子左侧里栽着几颗百年白玉兰，花儿绽放时，香气溢满了整条大街。即便是现在，秋意正浓，也是无花自芳。还有一些其它名贵的树，都让人叫不出名儿，四周那点点绿叶，秋风也催不老，催不残，都在细雨中仍然发着清亮的光儿。右侧，几根细长的大木架上，爬满了长青藤，它们挤着、拥着，在凉风中愈发活力四射。
往前走则是主厅，名曰“惠风堂”，是杨行密亲自所题。每到年节等重要时刻，都是主人宴请亲朋好友、接受下属拜礼的场所。就算不是太亲密的客人，一般也是在此沟通、交流的，并不往内宅引。穿之而过，又是一大院子，高大的假山奇峰怪树、峥嵘挺拔；山下一泓荷池，曲径婉转，柔似匹练。伫立其间，但见一众亭台楼阁、池馆水榭，掩映在青松翠柏之中；花坛盆景，藤萝翠竹，点缀其间，最是养眼、养神、养心。
再往前，又是一厅堂，名叫“羽裳厅”，正当中放着一个紫檀架子的大理石插屏，上面是隐约的山水、疏斜的渔舟，淡雅之风扑面而来。两侧各有小小的三间侧房，是丫头以及老妈子们住的。转过插屏，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台矶之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都在做着女红。
“羽裳厅”？对，就是“羽裳厅”！因为这儿的主人叫羽裳，战神李神福的女儿，杨渥的妻子，未来的王妃。
两年前，看到长子杨渥年已十八，也该有家室了，杨行密就开始留意起了他的婚事。消息一出，前来做媒的、自荐的、说和的，络绎不绝，都快将吴王府的门槛踩破了。可无论是王候之女，还是将帅之后，杨行密就是不点头。他不点头自有不点头的道理，因为他看中一户人家的女儿了，那就是战神李神福的独生女儿羽裳。
明面上，杨行密主动与李神福结亲，那是天大的好事，在别人那，是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一来，李神福年轻时就跟随杨行密南征北战，立下了汗马功劳，成为杨行密倚重的战神，俩人就说是亲如兄弟也不为过，这就叫门当户对；二来，古往今来都有通过联姻方式加强双边联系、加深彼此感情的做法，儿女亲，辈辈亲嘛，这门亲事要是成了，杨、李两家岂不是更加亲密，更加不可分离；三来，李家独女羽裳跟杨家长子杨渥年岁相当，美丽明艳、温婉动人，杨渥虽然有些瘦弱，可品相也不差，两人极是般配。因此，所有人，从富贵人家到普通百姓，从勋臣大将到一般兵士，都为这桩婚事拍手叫好，认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是月老牵得最正确的一根红绳。
只有李神福心里明白杨行密的意思，那是他在打击自己啊，是从精神上做最后、最重要、最有力的打击。李神福明白，自己在湖州捕杀罕浩一事根本就没有完，除非自己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杨行密眼见着自己想另立门户，却不杀自己，那是因为他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有时不杀比杀更有价值，更有意义。这事若是他自己亲自动手，杀了李神福，一定会寒了跟着自己身边的数十万将士的心，也会失了江淮一带所有老百姓的心。
得与失、取与舍，杨行密早已弄得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一想起这桩婚事，李神福心里就不舒服，就难过。唉，杨行密太聪明了，或许行军布阵、攻城掠地，他不如自己，可在政治层面，在玩弄手段上，自己却远比他幼稚。他不杀自己，还美其名曰顺自己的意让自己在家里好好休养身体，待来年身体健壮了，再提兵征伐，为国立功。光这招“以德报怨”，就博取了许多人的好感，他们都称颂吴王宅心仁厚，为人处事有器量，有风度，是真君子。而自己呢，一下子成了他树立光辉形象的台阶与背景，成了遭人讥讽与唾骂的对象了。
可杨行密又怎么会放过自己呢？他对自己根本没有多少手段，只用了一个“夺”字，就让自己彻底崩溃了，投降认输。先是顺势夺了自己的兵权，解了他的后顾之忧。然后夺了自己的自由，让自己这样一位顶天立地的战神成了“笼中呆鸟”、“池中木鱼”，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了。再接着就是暗示自己的好友徐温，夺了自己贴心的仆从彭奴，让他改名换姓成为别人的义子。最后还不满足，又以联姻为名，来夺自己惟一的女儿。兵权、自由、精神深处的娈童、惟一的女儿，可不就是他的全部？如今却一下子全被杨行密夺走了，夺得个干干净净，夺得个那样有道理，让人无法拒绝，还得大声念着他的好。
杨行密真是了不起，他看准了自己最软弱的地方，然后狠狠插上几刀，让自己哭又哭不得，骂又骂不得，可心里却在滴血。这叫什么，这就叫“肝肠寸断”，这就叫“生不如死”。
杨渥是什么人啊，看着他长大的自己难道会不知道？除了饮酒作乐、沾花惹草外，什么正事也干不了，就是一坨扶不起烂稀泥，跟三国时期蜀汉的皇帝刘阿斗有什么区别呢？唉，历史真是惊人地相似，许多大戏都在重演。这不，杨行密跟刘备，那可都是盖世大英雄啊，可他们的儿子，怎么都这么不成气？自己的女儿羽裳嫁给杨渥这小子，跟鲜花插在牛粪上又有什么区别呢。别人都当自己高攀，只有自己知道，这是在糟践女儿。
李神福清楚地认得，羽裳出嫁的那天，哭得花枝乱颤、死去活来，别人都以为她舍不得离开父母，舍不得离开自个儿的家，竖着手指夸她是个孝顺的女儿。可李神福知道，除了这些外，其实她心里还一直惦记着彭奴那小子，她在等他的消息。可彭奴在哪呢？就是出来一会儿也好啊。李神福不知道的是，就在杨、李联姻这一消息传出来之前，彭奴，也就是徐知诰就已经被杨行密派去升州劳军去了，说是这样的好苗子，得出去历炼历炼，别窝在家里给憋屈坏了。徐知诰哪知道有这茬啊，高高兴兴地去了，心里对杨行密多了许多好感。
从那以后，李神福就彻底没了兴趣装着貌似悠然的样子，一样了老了许多，神态也委顿了不少，更不像那个威风凛凛、杀气冲天的战神了。以前，他天天喝茶；现在，他天天饮酒，经常是酩酊大醉，卧地而眠。一年后，他在酣醉中静悄悄地死在自家院子里的那棵大杨树下，结束了自己传奇的一生。
可羽裳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