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1 / 1)

齐绍宇看眼手表,仿佛是赶时间的样子。如钰瞥见,突然笑道:“你一会儿就该回大宅了吧,陪我坐坐。”他们眼前,都搁着套英国玫瑰粉彩细瓷杯。杯体色泽娇艳,骨质轻薄,她拿指甲在杯子的玫瑰描金线上划了又划,发出细小却尖利的摩擦声。他的手仍握着她,拇指在手背磨蹭了两下:“走了一个董立,怎么好像很失落似的,怪我来得不是时候吗?”

如钰瞪他一眼,一副被得罪的表情:“当真是打仗打糊涂了,一来就胡言乱语。”他低声笑道:“表哥孝顺,听父母之命,你和他是有缘无分的,董立这人倒也不错,忠厚又知趣,值得托付,但只怕有心无胆,奉劝你打消这些歪念。”

如钰今天容易生气,不由冷笑道:“董宛玉有情有义,汪传菁美艳高雅,朱丽丽温柔可人,还有不知几多花儿蝴蝶小姐,环肥燕瘦各有风情,够你动歪念的。”

往日她虽然冷淡,但不至于这般无缘无故,充满火药味。绍宇时常总是让她居多,偏偏今天因汉炳过世,他心里很生沉痛,当即给逼出几分火气,攒眉道:“你今天吃了炸药吗?”她乜斜他一眼:“是你先挑头的。”他脑中一念闪过,神情凝重,将她手掌下意识抓紧,沉声道:“是不是听到什么风言风语?”

他五指箍得极死,疼疼地压迫着手掌,她却没有吭声,目光向四下游离。柜台上银器琳琅,晶晶发亮,窗户擦得透亮,贴着鲜红喜庆的福字、花花绿绿的招财娃娃。西墙案头清供着旱金莲,长出了圆圆的叶子,仿佛一柄一柄的小伞,扎着细小的红绸缎蝴蝶结,晃眼看还以为是开着花。外边车水马龙,觥筹往来,热闹得像一出吹吹打打的武戏。仿佛满世界都是一种红红火火、光亮璀璨的喜与好,做梦似的,却是好梦不留人。

但这些世俗的一饮一啄、一粥一饭,足够教她心里觉得平静,她轻轻笑起来:“头次觉得,住邺陵也有让人高兴的时候。”他摔掉她的手,一脸恼意,面孔板得僵硬,可是嘴角却挂着冷笑:“你还是不肯跟我掏心窝子说话,养条狗还知道摇尾巴,真是白疼了你,倒不如捡个卖笑的,还懂知冷知热,犯不着总自讨苦吃。”

如钰略垂眼,却瞥见绍宇落在桌边的影子,瘦瘦长长,又被窗框的浓影劈裂,她又见四下的客人都在冲这边打量,便蓦地笑:“承蒙看得起,我连卖笑都够不上资格呢,大爷想寻开心,有的是人愿意担这虚名,何必在我这儿做冤大头,大庭广众,你不嫌丢人现眼?”

他靠着椅背,看着她,红眼似火,喷她满身,她身如置在铁锅里,烙得她快焦糊了。约莫有一分钟了,他持续一言不发,只是那样看着她。可是没一会儿,他忽然笑哈哈抬起手,朝她脑门轻扣:“你这只小狐狸,几乎上了你的当,想耍激将法?在我老狐狸跟前,趁早收起你那些歪心思!回去等我,有要事相告。”

——她又败了阵!如钰懊丧地沉下脸。她现在真是提心吊胆,使劲浑身解数,要瓦解他的执着,他都固若金汤,久攻不下,她不知自己还能同他耗到何时。眼见仇人当前,却处处受制,缚手缚脚,急得她每日像火烧火燎一样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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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馆这两日忙着大扫除,倒还没开始张灯结彩。家中上下都新制了衣裳,瞿妈去报觉寺烧香回来,还是换上了日常那套半旧的棉袄裤。等如钰回来,瞿妈便提着一盏六棱形的红硬壳纸灯,笑道:“你瞧这是什么,你小时候特别爱玩的。”

是家乡的无骨花灯,不点蜡烛时看来很不打眼,可是一旦烛光从里面透出,便能见到面上各色花式。瞿妈将蜡烛点上,搁进灯座底部,白光投在红纸内,果然见到几朵疏落的荷花,剔剔透透,俱是用针刺成。

如钰欢喜地提起来,摸着那些密集凸显的刺孔:“哪里来的?”瞿妈笑道:“跟外面货郎买的。”过年前,不管是大户还是小家,总能碰上许多卖零售的货郎,趁着佳节倍思亲的时节,操着乡音,在屋外吆喝。大多是卖一些南省的物什,专门做外省人的生意。

瞿妈见她喜欢,心里也欢腾:“像这盏的做工,其实也不见得怎么出挑,在老家的时候,三四角就能买下来,可是这边非要八角,半分都不少。”如钰眯眼笑:“物离乡贵,没有办法。”

赏玩了一会儿,瞿妈瞥了如钰好几眼,几番犹豫,才悄声问道:“听说齐少爷今天就回来了,他过来不?”如钰拨了拨灯架下葵黄的穗子:“不清楚......把灯挂上吧。”

瞿妈将它挂在壁灯的铜座下,回头还是那样小声说道:“你也听见他们底下人说的那些话,他要是来了,你得探探他的口风,看他到底怎么个打算的?有没有仔细盘算过你俩的将来?现今都火烧眉毛了,这个节骨眼上,你也该使点手段,老这么名不正言不顺地住这儿,知情的,只当你白住着他们家屋子,不知情的,净说些僧不僧俗不俗的混账话,说难听点,他们当你连外室都不如......小姐,听我劝,别太老实了,容易给人家欺负,到底人言可畏,他是男儿,人家不会对他说三道四,你不一样,你是女儿家,所有矛头都指着你,能把你脊梁骨都戳断......”

这两日,别馆都在议论齐绍宇的亲事。依着家里意思,这回他打了胜仗,该趁热打铁,来个双喜临门,定下他的终身。汪家一直是不二之选,设若功败垂成,尚有别家世交闺秀,众芳暄妍,以供甄选。总归是弱水三千流尽,也轮不到她颜如钰这粒沧海一粟。如钰知道瞿妈一番好心,还是忍不住噗嗤笑:“你也学他们嚼起舌根来了,再住一阵子,就能改行去唱大鼓词儿了。”瞿妈直朝她努努嘴,叹道:“我说正经的,你却老这么满不在乎。”

直等到夜深,佣人相继睡下,四下杳然无声,也不见齐绍宇过来。热汽管子里发出轻微的响声,如钰放下毛笔,将窗户推开一条细缝。石墨的天上印有一枚白玉月,清风拂空,乌云施施游动,几缕蔽月,月亮化作池里洇散的半粒莲子。哗哗的风声,撼着枝条。西式廊下,挂着两排红黄交错的绢灯,灯影憧憧,晃动栏杆的影子,仿佛有人来了。却始终没来。

玉露给如钰送鸡茸鲍鱼汤过来。因是寒冬,东西冷得极快,汤碗是盛在银光闪烁的锡制提盒内。那盒子底部可拆卸,内置木炭,炭块烧得猩红,用以保温。瞿妈帮她端出来,直冒出一股热烟。忽然听见门外传来响动,齐绍宇负手走了进来,瞿妈一喜,向如钰丢个眼色,便和玉露出去。他上前笑道:“又不大考,这么晚了,还在书房用功吗?”

他衣服擦着她手背,还有些冷,可想外边多天寒地冻。如钰婉娩地笑了笑,他忽然弯下腰,一手按在宣纸上,看她写的楷书。“彼此空有相怜意,却无相怜计,”他念出声,又笑着问道,“是词里面的吧,谁的词?”

他挨得太近,如钰闻到他身上的沉香味,好像是白檀,混杂在烟味里,不大容易辨别,她笑道:“柳永的。”他瞥见桌上果然有本《乐章集》,奇道:“我什么时候有柳永的书......噢,想起来了,是母亲的,她总喜欢看宋词。”

她眼睛一转,正好对着他西装上的领针。银质的,在灯下泛着雪光,似一尾银鱼,在心上袅袅钻过,捉摸不定。见他还在看那句词,她忙将纸翻了一面:“太久没练毛笔,字都见不得人了,不要看了......你要说什么?”

他直起身道:“你饿不饿?听说厨房的老廖新学会做汽锅鸡,叫他给咱们弄。”她笑道:“等你老半天,未必就是说这个?”他两眉挑起来,高兴地笑道:“你果真一直等我?”她低头舀了一匙汤:“爱信不信。”他看她喝汤,笑道:“晚上喝这个,好像有点太腻了些。”

如钰搁下汤匙,撑不住睐眼笑:“汽锅鸡更腻人,你都不怕,又嫌这个腻了......奇了怪了,你今天怎么突然客套起来?”她因晚上喝了酒,脸上晕红,直从两颊一脉红至鬓角,眸间迷离,如落了濛濛细雨。她头微微仰着,更觉乌发如墨,玉容微红,白衣如雪,仿佛一朵深雪里初绽的芙蓉,娇软不胜力,教他心底似筝弦一拨。

“客套才显得郑重。”他含笑,抚着她火烫的脸蛋,吻着她鬓发,渐渐吻上脸。她却轻轻闪开脸:“郑重?怎么越说越牛头不对马嘴?”

他突然扳过她的脸,从左额飞快吻到右额,满脸不歇气地吻下去。她给他吻得密不透风,他呼气之间,那样温热,喷拂在面上,极易令人迷醉,她没有抵挡,任他肆无忌惮,他半晌才安分下来,与她额头相抵:“你说,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好呢?”

如钰突然怔忡,她的预料果然应验了。他知道她在乎他,他要动摇她,有恃无恐地动摇她。她连打几个激灵,全身毛孔紧缩,眼珠子不住震荡,吓得忘了出气。他不给她喘息,一鼓作气:“结婚后,我和齐家彻底脱离干系,我们去国外,忘记一切,永远不再回来,你相信我,我是深思熟虑,为你,我什么都可以抛下。”

他的意思不言而喻。父母友朋弟妹、权势荣华富贵,他都在所不惜。而她,放弃无望的仇恨,就能有崭新的人生。仿佛飓风卷起千堆雪浪,铺天盖地、山呼海啸地淋下来,把她淹没进抉择的深渊。她迷茫得屏住了呼吸。

“我原本不想逼你,可是我既然都决定了,你就没有选择的余地,无论你是否答允,等一切都安排好,我就带你走。”绍宇说完,又将滚烫的唇烙她脸上。她只觉身子软若一张布匹,她仿佛听见微微的裂响声,是他的唇齿,在将她这张锦帛撕破。她清楚听到他的呼吸声,似锋镝攒集如雨,密密匝匝刺透她每一寸肌骨,将她摧得支离破碎,片瓦不存。她的天地,荒芜地只剩他的呼吸,这一呼一吸,似都牵扯着她的呼吸,叫她心弦随他拨动,又在她的天地里滋生另一片繁盛。她虚弱地撑着椅背的云母石面,掌心冰冷。

答应他,答应他,答应他......她心里竟然不住冒出这个声音,像煮开的水泡,咕嘟咕嘟,不停爆裂,炸出一丝一丝甘甜。

“我早说过,要让你一生快活,我不会让你白白放弃,我会用一生补偿。”他攻势连绵,越战越酣,丝毫没有鸣金收兵的意图。仿佛杯中茶水,已装着满满当当,却还是不断往里斟,不断溢出来,泼泼溅溅,落地成河,直要将人溺毙。

如钰越发心慌意乱,他体内炙热的温度,手臂间野蛮的力度,都化作急箭洪涛,横冲直撞地朝她身体里乱窜,她的心在一点点塌陷,破开一道道冰裂纹,经纬交织,继续塌陷。暗将幽恨,化作水月烟雨,付予东风吹散,何必再负隅顽抗?她爱他。她以为他只是一棵树偶尔开出的旁枝,可是他其实就是那一整棵树。她爱他,在她的人生里,他是那样的轻,仿佛一尊易碎的瓷器,她不敢轻易碰触,他又是那样的重,仿佛整个天地,占满她的人生。为了他,她当真什么都可以不顾,什么都可以答应。

他轻而易举地搅起一道漩涡,她感到自己处在漩涡边缘,在一点一点往深处陷去。她拼命想去回想父亲的模样,可是她什么也想不起来,她睁眼闭眼,只能想起齐绍宇......她懵然瞟见碗上的白气,眼前唯有大片白,过去那样多的回忆,似乎都成了西风吹落的叶,一片一片剥落,不知飘往何方,她竟然连一鳞半爪也想不起来,眼前只剩模模糊糊的幻影,她仿佛化成一朵棉,结在他的天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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