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日后的早晨,齐绍宇隐隐听见开炮声,老屋雕花梁栋似乎微震了一下,就像地震来临。他立即睁眼,才知是场梦。还未起身,黄成稳推门而入,程良任他们几个,快步走来,神情慌张至极:“大事不好了,贾先生把军队调到定天,昨晚宣布起义,他给全国发了通电,是打着您的名号,要让大帅下野,推举您执掌北省军!”
齐绍宇匆匆整装,即刻返回邺陵。赶回大宅,正巧温秘书、汪参议和钱顾问几人,在给齐秉植汇报前线战况。齐绍宇径入议事厅,齐秉植一见他,顿时七窍生烟,举起手头文件,直摔他胸口:“三喜,看看我养的好儿子!你这是要干啥——吃里扒外,跟着贾书匠,勾结曹善彰,拆你老子后台?!你这是学楚穆王、李世民,要向你老子逼宫来了?!”
汉炳起义,事出突然,齐绍宇心头早是焦急万分,不禁大声道:“父亲,恩师起义的事,不是我授意,你怎么是非不分。”
齐秉植怒转身,抬起左腿,便将那只六尺高的老虎标本踢倒,回过头,仍是怒不可遏:“不是你?那他是吃了熊心老虎胆,敢跟老子叫板?要是没你当靠山,阮仲殊也会跟着他造反?你们第三方面军,也会跟着他造反?连第六军也跟着他瞎闹腾?谁不知道,你跟贾书匠的关系,比跟你亲爹还亲,你就差没认贼作父了!如果没你支持,这些人反个啥劲儿!”
齐绍宇心知,此时他如何解说,父亲也听不进耳,他立即咬牙:“父亲,孰是孰非,我跟你说不清,我立马去邢北,不把战事平息,我誓不回邺陵!”
如钰坐在案前,捧起一张纸,一手捏着,一手轻轻地在纸上摩挲,仿佛是在抚摸一件极珍贵的宝物。她眼里是凄迷的笑意。在昏灯下,那薄薄的一片雪纸,被风吹着起皱,一瞬朝她掌心附过去,像绉纱一样,包裹着她的手,轻轻地颤动,仿佛是对她的回应。她或许是累了,枕在桌面,又照着纸看了会儿。这程子以来,如钰时常如此,将她从家里带来的信函,翻来覆去地看,瞿妈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叹口气,轻声道:“小姐,时候不早了,该歇息了。”
瞿妈和秋莲待如钰睡下,缓缓退出房间,到楼下守夜。窗下竖了一根根银白铸铁热汽管子,像铁栅栏似的排着。暖气是烧着的,四下热气蓬蓬,倒像是身在春天。熏得人昏昏沉沉,万分渴睡,瞿妈年老,经不住熬,直坐着打盹儿。秋莲寻出墨绿细绒线,在那里打围巾,打了有手掌那样长,外边突然传来一阵杂响,靴子沉沉地踏在地上,她起身,见齐绍宇头个进来。他穿着军装,帽檐和皮大衣肩上,沾有薄雪,开口就是一团白气:“颜小姐睡了吗?”秋莲忙道:“睡了有一会儿了。”
卧室的窗户开了一条缝透气,冷风动帘,像孩子嘟着脸,缓慢吐息,不绝如缕,书案上那些纸哗啦啦颤动起来,风加大了,纸页漫天飞扬,像无数蝶翅,片片落在地上。有一张纸卷到了门口。齐绍宇拾起一看:“父亲母亲膝下:昨夜梦归,下着雨,春嫂、瞿妈撑着桐油伞,携你们向我走来,今早我一醒,果真就下起雨......”
他静默着,往前走两步,又蹲下身,将纸逐一捡起。有些泛着黄,新旧不一,是她在外求学那几年,与家人往来的书函。他小心走至桌边,拿镇纸压住。
如钰躺在西式大床上,悬有金丝织的纱床幔,长可曳地,密密垂在绒毯上,里外都是镂空银蝴蝶。愈发地金益金润,银益银亮,光泽闪耀。尤其是因那蝴蝶是双面刺绣的绣法,在轻薄的纱上,分外浮凸鲜明,如真蝴蝶栖帘,一只只又挥翅欲飞,实在教人想去寻扇扑蝶。
绍宇走进里间,推开帘子。如钰已睡得很熟。蝴蝶的形状,镂空地映在她身上,玫瑰槐香幽幽钻入鼻底,是有花有蝶的明媚春光。帐中春深如许,浑不觉世上已寒冬。
自车站回来后,她心绪和胃口都很坏,吃得很少,一日痩似一日,此时青丝松散,蓬蓬铺在鹅绒缎枕上,仿佛一截细滑漆黑的真丝帘子,衬得那张清瘦的脸更小了。她面上颜色也益发惨白,仿佛乌漆托盘上贴的银箔花片,薄薄地嵌进他心里,一种刺痛便滋蔓出来。
这一阵,他为了要哄她高兴,费尽百般心思。他知道她喜欢喜欢宋画,尤其是范宽与郭熙,他便四处搜集真品,不论藏主要价多高,是否肯卖,他都设法弄来,可每次她只是淡淡笑一笑,看也不看。她爱看电影跳舞,他再忙也抽工夫陪她,他总让她锦衣珍宝加身,没谁的排场赛得过她,可是尽管万众瞩目,出尽风头,她却总是静坐一隅,神色黯然。太太小姐班子里时兴的新玩意儿,他也总鼓舞她去尝试,她却提不起丝毫兴致。他三天两头,总是不断有宝石金银珠翠钻送她,她碰也不碰一下。
他明明知道,她想要的,是和他斩掉所有瓜葛,进而是夺取他父亲的性命,可是他无法给予,任凭他送尽天下至宝,都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看她憔悴下来。他觉得自己实在糟糕透顶,强人所难地困住她,却又无法照管好她。他不知自己该怎么办,一想到放开她,一想到见不到她,一颗心就像悬在半空,根本透不过气,简直是无法想象的恐怖。一生之中,他唯其只有对她,无论是怎样千方百计,至终也是无计可施。
他俯下身,小心抬手,去触摸她头发,细软的发丝从皮肤滑过,有种微微的痒意。痒得他恨不能将她整个抱身上,一点一点,塞进血脉里。他埋下头,想吻她淡红的唇上,可是他怕吵醒她,他只能捧起发丝,轻柔地吻在上面......
齐绍宇离开六天,今日正是冬至。因值战时,一应从简,宅里也没特别铺张热闹。齐秉植无日不忙于战事,吃住都在公署大楼,这日因过节,近午时候,便赶回大宅吃饭。
温子江守在机要室内,几部专机摆在跟前。这几日战事吃紧,电报组全体,都在办公室内加班,电报机“滴滴答答”响彻不停,不时有情报发回,又有回信发出,案头上已压了厚厚一叠。
战事之初,两方多集中在北线诸市,齐秉植加派了两个军,汉炳却是一路捷胜,从定天经宣阳,打到庆台,目标直指邺、邢咽喉——渝州。一旦渝州被攻占,反军便可越过渝海河,进入邺陵境内,直插北省军心脏。情势对己方十分不利。因之,庆台不可失,渝州更不可失,齐秉植此前已调遣金宁精锐,前日早赶至防地,勉强抵住了反军的猛攻,将他们逼回庆台南地。原本以为可喘口气,谁想,前晚,庆台、渝州电话局忽被炸毁,长途台遭破坏,加之连日暴雪,电报线大面积受冻,司令部与前线完全失去联络。
公署方面,自通讯中断后,电讯专员不停在呼叫邢北总电话局,让他们想法子转接两地电话局。直候到中午十二点,这边才和渝州电报处联络上。那边先后发来了两份电报,先前是份普通件,称随军电讯工程团,及渝州电政管理局,目前只抢修好一号电报线路;另外一份,则是张绝密电文,这类电文,仅几位高级长官有密码本,机要室这边一向由秦副秘书长负责翻译。
一号线译电员写好原文,即刻送给秦秘书。秦秘书对照本子,逐字译出,惊得心头直跳,额头也吓出一层冷汗,他竭力压着慌张,译完全文,连红戳章也忘了盖,疾奔里间,大声喊了句:“温兄,有份急电需要你立刻过目!”温子江接下速看,不由目瞪口呆,当即又大惊失色喊起来:“快,马上叫警卫员备车!马上到大帅府!”
温子江走惯了大宅的台阶,今天却差点摔跟头。柳副官几人守在外边,见他魂不守舍,正想问话,他突然抓着柳副官:“大帅呢?”齐秉植在大饭厅,温子将又十万火急冲进去。齐家上下,正待要入席,他连忙立正,对齐秉植敬礼,大口喘气:“大帅,有个消息急需向您汇报!”
齐秉植坐在上首,声如洪钟:“只要不是贾书匠又开打,有什么急事,等吃了饭再谈。”温子江抬臂擦掉冷汗,声音发颤:“是大爷,大爷和江军长阵亡了......”
厅中一霎静如死水,宜雪一下抓紧手绢,惊得心跳都没了,齐秉植楞了刹那,立即起身问:“哪里来的消息,谁敢证实?!”温子江当即转述电文内容,那是程秘书发来的。昨日正午前,我方就将敌方逼出庆台,敌方提出和谈要求,齐绍宇与江军长前去赴约,不幸在中途中了敌方埋伏,今早十点,部下在杨柳路上,从一堆尸体中发现他二人的尸体。
温子将言讫,厅中又一片死寂,仿佛没人听明白他刚才的话。祥妈是由小就带着齐绍宇,她在门口听到消息,不由腿一软,咕咚跌地上,怔了霎时,忽然就嚎啕干哭起来:“天啦!天啦!大少爷啊.......你怎么就去了......”极度震惊后,诸人终于意识到发生什么,二姨太立觉天打雷劈,全身毛骨悚然,直直就朝地面跪下去。宜雪立即扑在四姨太身上,放声恸哭。一转眼,三姨太、五姨太、二小姐四小姐夫妇......几乎是屋中所有人,都跟着抹泪大哭。只有齐秉植没哭,表情呆滞,两眼直勾勾,好似没了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