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风冷,有些寂静。
微微的火光,映照着四周。
自然也照亮了那冷泉里赤着身子的男人。
男人的面容黝黑而消瘦,男人的双目冷凉而无神,男人的嘴唇轻微颤着,似乎在轻声呢喃。
男人在冰冷的泉水里赤身站着,过了许久才见他弯下腰身,拿着手上布帕,轻轻细细地擦洗着身上。
时辰过得很快,男子却洗得极慢,纵然那一旁的火把已快熄灭了,男子也没急着从泉水里出来。
待那火把完全熄灭,火光再无的时候,男人披着一头湿漉漉的乌发,赤着高挑颀长的身子,从那冰冷的泉水里踏了出来。
他已多日未梳洗了,浑身脏乱,污秽不堪。就连面貌也叫人识不清,认不得。
山中光亮甚微,瞧不清男人的面貌神色,只知男人正着衣穿戴。
半响后,男人似乎穿戴已好,只听脚步声渐渐远行,便知男人已走了。
梳洗之后,着了一身干净衣物的秦二朝着那火光明亮之处走去。
方才他离去时,众人才升起篝火,煮着汤食,烤着香肉。
现下他回来,只见火堆边已不剩几人,只有随行的护卫与那稚嫩的小童。
那小童见他回来,起身走到他身边,双目打量了他一番,才道:“原来你是这般模样,倒也不像个讨饭的叫花子。”
秦二听言,也没回他,双目淡淡的,面上困倦显露。
那小童见此,才道:“那车里歇着夫人的贴身丫头,今夜你我也只能在外头歇着。”
小童所指的马车便是秦二下午乘坐的,秦二抬眼望去,只见两辆马车离得极近,马车四周皆有护卫守着。
“你去了多时,我们已吃过了,夫人让给你留的烤肉,这还有些干果蜜饯,你莫怕饿肚子。”
秦二正目不转睛的望着那马车,这时听耳边又话音,转头看去,却是那小童。
只见那小童手上此时拿着绿叶包裹的烤肉,还有一小包干果,正递到他手中。
秦二凝望着小童白净的笑面,目中有一瞬间呆滞。
小童当他口不能语,神智有些不好,只笑着说:“快些吃,夜里冷得很,你若饿肚子,可挨不住。”
秦二接过那一包烤肉和干果,坐到一旁,慢慢吃着。
山野之外,夜里自然冷寒。
篝火越燃越小,火舌越来越细。
秦二虽是疲倦困乏,然而阖眼之后,也只是浅眠。
那小童靠在他身旁,倒是入睡得极快,只是这会儿卷缩着的身子有些发颤,越发往他身上贴来。
换做以往,秦二哪里有空闲理会别人,只是经历了许多事,这心思与从前大有不同。这时只见他将小童环在身前,为小童遮挡着冷风。
那小童得了暖意,白净的小脸便钻进了秦二的怀里,之后继续睡着。
睡到半夜,小童像是醒了,睁开眼就瞧见秦二环着他的身,便觉有些不好。之后挣脱秦二双臂,稍稍远离了秦二。
秦二被他这么一弄,也打开了眼皮子,见小童远离他,也未有何不悦。
倒是那小童,刚离开秦二的身,忽有一道冷风袭来,这又颤了身,慢慢靠近了秦二。
那小童不过才八/九岁,整个身子蜷缩在秦二怀里,秦二也能环得住他。
秦二环着小童,望着小童白嫩的面,一时之间又呆滞了。
那小童没急着闭眼,这会儿只睁着乌黑的眼珠,怔怔地看向秦二。
秦二这时回过了神,移开了双目,只感到心痛剧烈,不自觉地收紧了双臂,将小童紧锁在怀里。
小童面上有些惊慌,眼中露了些惧色,小嘴微微张着,轻声道:“你………你松手,勒得我疼了。”
秦二原先沉浸在剧痛里,像是忘了他怀里的是个活生生的血肉之躯,所以这双臂越收越紧。待怀里传来低声呼痛,他才惊觉怀里的小童白了面色,这才慌忙地松开了双臂。
小童得了喘息,好一会儿后才对着秦二道:“你这人若还是这般,不言不语,行为古怪。只怕时日一长,指不定夫人不留你了,到时候你又得饿晕在路边………”
小童一提到夫人,秦二就抬了眼,望向那不远处的马车。
“夫人心善,你莫怕夫人赶你,方才我不过是说话哄骗你的。你若没去处,待明日我禀明夫人,你便可以与我们一同回漠北。”小童年岁虽小,然而极为聪慧,起初见秦二落魄摸样,却是有些不待见。只当他是个讨饭的乞丐,原先也就遵从主子之意,让秦二跟随他们。
但到了此时,却觉得秦二虽不言不语,可那眼中总有些冷凉,面上总有些苍白。先前还当这人哑了,许是神智也不如常人,但现下瞧着,也不像。
这人许是不哑,神智也清醒得很。
他说个什么这人都清楚明白着,可就是不与他答话。
小童说罢,见秦二还是望着那马车,并不理会他,瞧也不瞧他一眼,这又小声道:“我家夫人生得好看,那也是主子的夫人,你莫总瞧着夫人,夫人可不会理会你。”
小童一直小声说着漠北,说着那夫人,又说着在漠北的大宅子,还有漠北的城楼,怎的巍峨,怎的有气势。
小童说得多了,也不见秦二理会他,也不打算说话了,埋头入秦二胸口,便要睡去。谁知这时,只听到一道低声,像是叹息什么,且这道低声就在他头顶上。
小童又抬起了眼,仔细听着,这回像是确定说话之人是环抱着他的男人。
男人说了什么来着?漠北?还有夫人?
“你这人果真不是哑的。”小童自秦二怀里抬起头,望着秦二,却又见秦二还是望着那不远处的马车。这时又道:“夫人可是主子的夫人,主子可不容别人这样瞧着夫人。”
秦二这回转了目光,再没看向那马车,那面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来,实则这心下早已绞痛了。
“你主子待夫人可好………”
小童听见秦二终于完整的说了句话,心下一喜,便没多想什么,只回道:“咱庄园里虽有好几位夫人,可主子待夫人却是最好的。夫人生得那般好看,主子自然喜欢夫人,哪里会待夫人不好?”
秦二听到此,面上一怔,而后再没开口,只阖上的双目,像是睡过去了。
小童看秦二闭上了眼,也准备睡去,可刚闭上眼,忽又想起了什么。又小声道:“还不晓得你叫个什么?”
秦二听着耳旁的稚嫩话音,心头略微一怔,而后才低声言语了一句。
小童得了秦二的话,这才好生安睡了。
天色微亮的时候,小童醒了过来,发现身旁没了那叫秦二的男人。爬起身来,四处转了一下,也不见人影,只当秦二离开片刻,一会儿就回来。
天色亮堂的时候,小童知马车里的夫人醒了,前去伺候夫人,一时就忘了秦二还没回来,也顾不得寻秦二了。
一直到大家伙整顿好了,要上路,听夫人问起秦二,那小童这才想起了秦二一直就没见身影。
这才问了问守夜的护卫,几人都说只见那男人往山后去,众人只当他去寻个地儿如厕,也没理会他,之后一直就没见他了。
小童知叫秦二男人这是走了,便回到马车前,恭敬道:“夫人,那人已走了。”
那夫人听言,也只道:“看来他自有去处………”
“那人哪里有去处,昨儿个也同他说了,夫人心善,自不会撵他走,他也应了。今个儿就不见了………”
那夫人听小童言说,也知了昨日偶尔遇到的落魄男子并非乞丐,神智也清醒,也不是像小童说的那样是个哑巴,自能说话。
“他若想留下,这会儿该与我们一同上路了。”那夫人面容如月,清丽至极,这时轻声细语着,唇边又带了柔柔的笑,只将那小童看呆了双目。
“说来也奇怪,那人先前不说话,后来一直往夫人这边瞧,竟说了话………”小童回想着昨夜那叫秦二的男人,一直往马车这边望,望了许久,这才冒出一句话来,竟是问他。他们主子待夫人可好?主子自然待夫人好,庄园里谁不晓得?
“他既是能说话,你可有问问他是哪里人士,为何落难于此?”
小童听着夫人问话,才知昨儿个没好生问问那叫秦二的男人,现下有些悔。
“小人忘了问道,夫人莫怪罪。他只说………只说他叫秦二。”小童才话落,抬头就见他们夫人面色一怔,许久未语。
“夫人……夫人………”小童见夫人愣神,一时也不知怎的了,只小声唤道。
那夫人许久才恢复了面色,只见那明丽的眸子里有水痕划过,接着只听夫人细语道:“我竟没认出他来………”
小童不明所以,见夫人神情有异,眸中冷色凄清,便没再多话。
一行人上路之后,这时候才见有一人望着吗远去的马车,久久未回神。
这人自然是消失许久的秦二,他并未离去,只藏身隐秘之处,待那一行人上路之后,他才敢现身。
他本想寻她,却不知在此重逢。
只是他此刻哪里有面目与她相见,只待日后,他自会到那漠北寻她。
她若真如那小童说的,过得极好,那便罢了。她若过得不好,他便将她接回来。
独身一人的秦二,跟随着那远去的马车走着,只是马车越走越远,最后远得不见了踪影,只能隐约听到些马蹄声。
秦二独身一人,往北寻去。
他身无分文,自不能好生安睡客栈,也不能好生吃喝。
白日他若遇上善心之人,自会给他些果腹之食物,路遇村寨或是小镇,他便去寻些粗活,讨得了几个钱,填饱肚子。
这些日子以来,不论他到何处,总将自个儿打理干净,再没污秽不堪。
这日秦二到了一个小镇,便到处去找粗活重活,他也不求银子,只求填饱肚子,自然有人用他。
干了一整日的活,秦二已是肩背酸痛,极为困乏。
拿着手里的包子和几个钱,秦二也知将包子吃了果腹,将余下的钱放入了怀中。纵然怀中的几个钱只够他度过一日不挨饿,然而他却好生怀揣着。
暖春的夜里,风没那么冷凉了。
秦二也没到那客栈去歇着,寻了一处幽暗的小巷,靠了墙壁上就阖起了眼。
早晨那大户人家整修宅子,宅中奴仆不够用,便道外头寻几个身强的壮汉去搬运木桩砖瓦。秦二这就去,先前那管家不愿用他,嫌他不够壮,出不来力。后来见秦二出力最多,干得最认真,这秦二走时,便多给了他些银钱,还让他隔日再去。
秦二知寻人之事耽搁不得,他一路走来,若不是体虚无力了,也不会留此寻活干。若是没了力气走路,他还怎的寻人?
他知已经耽搁了好几日,他一直往北行走,却没有灵山弟子的一点消息。
他知要想遇上洛子穆,怕是很难了。
想到此,秦二心中隐隐作痛,这么些时日了,他也不知那人境况如何。
那人心性极冷,从未将何人放于眼中,便如那山巅雪峰,攀不得,碰不得。也如那高山之花,近不得,摘不得,只能远远凝望。
这般人物何尝不遭人亵渎,就是他从前也心生污秽。
可他心头再是肮脏,从来便是瞧着那人的眼色行事,纵然有时也胆大妄为,却也吃了不少苦头。
好些日子,那人虽与他亲近,可他晓得,那人只寻欢,从未将他放于眼中,许从来也未曾好生看他一眼。
那人被擒,若是没受辱,便也罢了。只是擒他之人是应笑天,秦二心头便不敢再想,越想这心下越是惊恐。
夜色漆黑,暖风徐徐。
秦二栖身昏暗的小巷中,睡得极不安稳。那面色极为难看,眉宇也紧蹙,嘴边也低声嘶喊着,似乎入了梦魇。
小巷静静幽幽的,有些暗淡不清。
这时暖风拂过,却有一丝血腥之气,看似平静的巷子,不知为何忽有了血腥之灾。
秦二睡在小巷尽头,本被梦魇折磨,这时自不知夜里发生之事。
待血腥之气浓重了起来,小巷之中便不宁静了,隐约有人声痛呼惨叫,似遭受了极大的痛苦。
倏然间,那惨痛之声遽然离近,近得惊了正在梦魇里的秦二。
秦二猛然一睁眼,只觉浑身湿冷,胸膛里也剧烈跳动着。
额上有汗珠滴落下来,滑到他的眼帘,令他更加看不清本就昏暗的巷子。
他还未察觉血腥之气,只沉浸了方才的梦魇中,那人浑身鲜血,动弹不得,当真惊骇了他。
从梦魇里醒来的秦二,沉寂了片刻,而后抬手擦去额上的冷汗。这时正待站起身,往巷子口走去,谁知一抬头,便见那夜色中寒光闪烁,接着只见一道高大的黑影掠过头顶,不知去向。
见此,秦二也没诧异,夜里总会不安稳,总有些事发生。现下他只想到街市去,待天明了些,买些果腹的干粮就赶路。
这么想着秦二起身而来,往巷口走去,只是越走越觉这夜风里似乎有着血腥之气。
越发离巷口近时,这血腥越发浓重。
待他快走到巷口之时,只听耳边一道微弱惨声传来,接着一重物落了他脚下。他抬眼看去,只见地上躺了一人,那人浑身是血,胸口破了了一个窟窿,血水正泊泊流淌。
秦二心下一惊,伸手握住了腰间跨着的大刀,慢慢绕过那浑身是血的尸体。
只是绕过那尸体后,才见那前方早有两具死尸躺着,那死相极为骇人,与方才所见的尸体相差不大。
秦二心下惊诧后,加快脚步,想远离这血腥之地。
却不知有一道黑影正朝他逼近,待他见着那巷子口的光亮,心头正松解之时,只感到一抹阴冷气息近耳后,接着一道阴狠之力袭来,硬生生地将他臂膀卸下。
他还来不及拔刀,另一只手腕便有剧痛传来,腕骨像是已被捏碎,丝毫无力。
剧烈的痛楚将他逼得窒息难受,冷汗直往脸面流淌,低微的呻/吟隐在喉间,若有似无。
他全然不知为何遇上此事,见了这歹毒之人残忍弃尸,今夜就要丢掉性命么?
正当他全力反击之时,只见一只尖利乌黑的利爪划破了他的衣衫,露出了他黝黑的胸膛。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乌黑尖利划着他的皮肉,渗出血珠,却无能为力。
秦二昏倦之际,只听耳旁有一道阴冷笑声,这笑声低弱,却又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