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跳出窗口的一霎间,曦也从屋子的另一边跳到了窗外的树上,她半蹲在树上静静地听了听四周的动静,确定没人看见她,于是一俯身,她整个人立刻消失在树干上,似乎是融进了树干里!
天空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阴郁过,戴维一早起来就觉得不对,不过他们早已经习惯了没有限制的飞行。这一趟他们空飞到印度然后带回战场急需的武器弹药。戴维谨慎地控制着飞机,里克开玩笑地对他说过于小心了。他们顺顺当当地进入了横断山脉,阴郁变成了狂风暴雪!不得不低飞,戴维小心地在像粥一样稠的半空中寻找地上的地标,此时他是那么希望看到平时让他措手不及的悬崖绝壁!里克努力保持平衡,全力以赴。他们谁都不说话,
除了呼啸的狂风机舱里什么都听不到,就连平日里嚎叫的发动机声也只是隐隐约约,只有感到颤动才知道它还在工作……
巨大的运输机越过山梁时,直在战壕里裹紧棉衣,他好容易才从同伴的粗鲁得近乎残酷恶毒的玩笑中摆脱出来!他在同伴中是个奇怪的东西,从一开始对他还有些同胞的顾念,后来就是不堪回首的噩梦!起因只是他对一个被他的同伴揉令得不堪入目,却又被他们弄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中国女孩表现出的同情,他一枪打死了她!打断了同伴们无人性的快乐,于是一切就变得不可理喻。现在他不知道同伴们会对他怎么样,但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两三个月。
若不是听见空中的飞机声,他的同伴不会放过他!此时他们被一阵高过一阵的“米机,米机……”的叫声吓得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他才得以解脱……
直来不及想同伴的玩笑,他被人从后面狠狠踢了一脚,耳朵里立刻充斥着不堪入耳的咒骂,骂声被一阵狂呼打断,似乎刚飞过的飞机被击中了!这可是个了不起的功绩,打骂他的人立刻丢下他,跑开了。直也立刻起身向空中张望,然而他还没有站稳就被人推倒在泥里,同伴们一个接一个地从他身边跑过,跑向高处看被击中的敌机,经过他身边还不忘挖苦几句!直只得尽量卷曲身体不让他们踩到自己……
戴维竭尽全力控制着飞机保持平衡,机舱里弥漫着浓烟。里克在飞机被击中时到后面去查看,戴维觉得他像去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所有仪表都已经失灵,他已经闻到火焰的味道,心里明白不可能再飞了。在寒冷的风中戴维努力保持清醒,他依然面色沉着,没有一丝慌乱,一边驾驶一边和看不见的里克说话:“里克,里克你还好吧?”
机舱里传来里克的声音:“哦,还行,我们中弹了,老伙计……我看不妙!”
戴维听出了他最不想发生的事情:里克虽然尽力保持平静,但戴维听出他努力压制的伤痛,里克一定伤得不轻!戴维高声喊道:“我知道,里克,我们飞不远了!”
里克答道:“该死的日本人,我们没法飞回去了……”
戴维心急如焚,好在里克听上去还镇静。他把目光投向地面试图找到一块平坦的地面或者空地好让飞机降落。然而狂暴的风雪阻挡了视线,他看不到任何地标物,四周都是一片灰白,就像掉进了牛奶瓶子里。他听不到一点里克的声息,又高声喊:“里克,你伤到哪了?千万别睡着了!”
“我的腿!该死的!还好!”里克尽力保持着清醒回答戴维。
“流血多吗?”戴维的声音在里克听来有些缥缈,他用最大的声音回答:“别担心,我还要为你找个美人儿带回去呢!”
戴维眼前似乎看到了一道森林环抱的空地,他紧紧盯着地面大声说:“好,你替我挑!抓紧了!我们要落在树梢上了……”
飞机轰鸣着迅速下坠,机腹擦着树木飞速滑过地面,直冲着一面悬崖绝壁撞过去!飞机卷起积雪飞溅,最后跌下树梢落到灌木丛里向前冲,在一个陡坡上停了下来。瞬间浓烟四起,火焰窜出飞机燃起熊熊大火!
戴维在浓烟密布的机舱里跌跌撞撞地到处摸,叫着里克:“里克,里克,你在哪儿!”没有回答!
戴维继续在发烫的机舱里翻找,火势越来越旺,飞机开始奇怪地摇晃起来!戴维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摸到了已经昏迷不醒的里克,他还在流血。戴维用牙咬着救生包,双手抱着里克往机身的一个巨大的破洞拖。血从戴维的衣服里往外渗,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飞机随时都会爆炸!他把里克拖到洞口自己跳出飞机,回身拽住里克的胳膊把他拽出飞机。里克面色死灰,像个装满了的沙袋似的跌了下来正好压在戴维身上,戴维只觉得天旋地转就失去了知觉躺倒在雪地里,心里却异常明白必须尽快离开,但他的四肢毫无知觉,仿佛它们已经离他而去了,鲜血立刻浸湿了他们身边的雪地……
飞机在燃烧,溶化了机头周围的积雪,大块大块的雪块不断往下掉,飞机开始向前倾斜,残破的飞机此时正摇摇欲坠地停在一个悬崖上,悬崖下是深不见底的峡谷!狂风怒吼着,卷着大片大片的雪花飞驰在高原上掩盖一切痕迹,戴维和里克眼看就要消失得了无踪迹……
暴风雪中突然走出几个影,他们来得那么突然又那么自然,好像推开自家的门来到院子里一样。开始戴维下意识地看着几个奇怪的东西向他走来,他本能地想呼救,却无法开口说话,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过来,一开始他们不过是几个半透明的影子,戴维觉得自己大概到了另一个世界,他突然想:也好,这样也好。自己并不留念什么……
可是,里克,里克呢……
想到这里他立刻下意识地挣扎起来,想要示意他们还活着!这时,几个半透明的影子来到了他跟前,他看不清他们的脸,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他感到他们是真实存在的,其中一个人把他搀起来,他甚至感到了他的体温,那么,自己得救了,里克,里克呢?他再次拼劲全力集中眼神去寻找里克,他看见他了,由两个人抬着面色苍白……
搀着他的人在呼喊着什么,他已经不在意了,视觉在一片混沌的灰白中消失了……
直希望被人忘了,最好是忘得干干净净,哪怕一刻也好,可以让自己在陌生的原野里就着狂暴的风雪回想遥远的故乡——北海道啊……
他似乎又看到风雪中在家门口跳跃着的狗,屋顶还有袅袅的烟……
不知道矿上的情况如何?父亲是不是还在矿坑里採煤?想到父亲,直感到困惑,为什么父亲的信念,在故乡获得的是人們的信任与尊敬,而在这里却变成了遭人嘲笑和唾弃的软弱!为什么?他想了又想,他确定自己没有偏离父亲一贯的教导,在家他不也是伙伴和兄弟中最受人信赖的么?可是,为什么在异国的土地却被同胞如此对待?同伴的行为若在国内该是兽行,可是在这里却被同胞推崇备至……
直的困惑如噩梦,一直困扰着他,他想再见到父亲,可是,他明白这样的想法太遥远,也许无法实现。自己不是死于敌人的枪弹,也会死于同胞的羞辱!直再次把铲子用力插进土里,努力在冻得发硬的山脊上挖出一条战壕,直一边挖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其他人此时正在后面挖好的山洞里谈论着刚刚击中的飞机。直不关心那飞机,倒是很高兴这事让同伴忘了自己,至少,他可以安静一会儿……
突然,直手里的铲子被人一脚踢开,生着一对冷酷残忍的小眼睛的军佐出现在他面前,直不禁浑身一抖。直害怕这个人!直觉得这个人的存在是为了让人丧失人性和道德还有尊严,最终把人变成野兽,并以此为乐!出乎意料,这次他没有打骂直,而是简短地说:“走!去搜山!”直浑身一激灵,一时间不知是福是祸,“走!”对方一脚踢在直的腿上,直下意识地一避,这一下激起了对方的怒火,对直又打又骂。直任由他打骂着从同伴面前走过,赶上前面已经离开营地的队伍。直知道,搜山就是要去找刚刚被击中的飞机,自己稍稍在学校里学过些英语,他想这也许是军佐要他跟去的原因吧!想到这里他心里稍微一宽,至少他不是为了那些令人难以容忍的玩笑和惩罚。
搜索的队伍由大佐带着向飞机坠落的方向前进,那是一个谁也没去过的地方,遍布着奇怪的灌木和植物,树木相互纠缠着形成难以跨越的噩梦。直在半梦半醒中被推到了最前面,有人往他手里塞了一把刀。直机械地挥动砍刀试图劈开前面纠缠在一起的藤萝,每走一步都有看不见的东西在迅速逃开,引起丛林一阵骚动。他们一直向山下走,只有下到谷底,他们才能爬上另一座山到达飞机坠落的地方。他们艰难地下到谷底已经是第二天的夜晚。进入谷底的丛林后出乎意料,路并不像他们想的那么艰难,不久他们就听见水流的声音,循声,直来到一条小溪边,小溪清澈见底,
映着漫天飞雪,直想起了家乡的山……
那远在北海道的故乡……
为什么到这里来已经不记得,为什么在这里也已经不重要,要活下去只有放弃人性与理性,这才是生存之道!直,心里比谁都明白,然而,在他心底却有那么点点滴滴的东西,柔弱却顽固地坚守着最初的底线,不肯放弃!这让他在同伴中是如此的与众不同!直默默地做着同伴们让他干的所有事情,一刻不闲,还要忍受他们近乎残忍的玩笑!他们在无事可做时就这么打发时间。直只得凭着对家乡的思念裹紧毯子,在离篝火最远的地方度过长夜……
小溪把直在梦里带回故乡,却在第二天黄昏把他们带到一个小镇,这可是个大发现!难道这就是那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地方?那些纯净宝石的来源?每个人立刻忘了自己身处的境地是多么奇怪!昨晚还在溪边化雪为饮,今天却是繁花似锦,热如锅蒸!
大佐和几个人商量一下就下令进攻,其实他们并没有什么计划,只是直冲进镇子看见活物就开枪,看见房屋就点火,所有武器都用上,男女老少,见到男的就打死,见到女的就捆上……
不出一个小时宁静的小镇就归于死寂,只有零落的枪声证明这里还有活物。
当枪声响起,蓬坤就明白终究是祸躲不掉,他立刻拉起正在擦地板的妻子转身往后门跑,他还没来得及打开门,门就被撞开了,迎面冲进两个人来,土黄的军装戴一顶小帽,和画里的差不多。蓬坤心里一沉,还来不及退后枪口就抵在了胸口,示意他后退。坤蓬慢慢退回屋子,然而枪声还是响了起来!坤蓬浑身已凉闭上了眼睛,但他没觉得疼,于是又张开眼睛,眼前的一幕把他惊呆了。一头黑色的巨兽瞪着一双淡蓝的眼睛出现在门口,两个凶神似的外乡人已经身首异处!坤蓬呆呆地看着这传说中的神兽一步步走进屋子,它绕着坤蓬和他妻子走了一圈像是确定了什么。抖了抖毛,立刻变小了,颜色也变成金色,坤蓬立刻认出奇的模样!奇,果然不一般,但是它的内心似乎有什么变了,它似乎不认识坤蓬了,对坤蓬妻子伸出的手报以低声的威吓地咆哮,之后一转身跳出了屋子,消失在森林里……
坤蓬定定神,立刻拉起地上的妻子跨过门口的尸体,跑进森林。然而他们还没有跑多远,就遇上了几个后进镇子的外乡人,他们又被带回了镇子。不一会就被赶到了平日里赶场的空地上,
空地上已经有不少备受惊吓的百姓,坤蓬扶着妻子被推搡着赶进人群。不一会镇子里还活着的人就都被赶到了这里,几个外乡人站在膘牛的土堆上开始问话,直努力把大佐的话翻译成汉语。坤蓬听了一阵明白过来,他听懂了这些人就是马锅头说的日本人。他们是想找被击落的飞机,但是坤蓬并不认为他们只想找到飞机。而且,他希望他们最好连飞机都找不到才好,其他人也怀着同样的想法,于是场面僵持无人应答。然而外乡人并不打算等待,站在土堆上的人一挥手,看守的日军立刻行动起来,坤蓬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几个士兵就用枪托赶着人群把男女分开,在一阵哭嚎和威胁中人群被分开来。土堆上的人冷笑着看着一地哭嚎的人群惊慌失措,土堆前几个士兵熟练地升起一堆火,把几把刺刀插在火堆里烧。又在火上架起一只不知哪里找到的汽油桶逼着几个村民往里面加水,坤蓬正奇怪地看着他们做这些奇怪的事,琢磨这些外乡人要干什么。几个日军士兵抬着一块木板走了过来,坤蓬心里一紧,木板上是几块被扯碎的尸体,那是奇咬死两个士兵!不等蓬坤明白过来,枪声四起,他只感到四周的惊叫和哭嚎,以及横飞的子弹,接着他背心一凉,失去了知觉……
在坤蓬失去知觉的同时,开枪的日军士兵停止了射击,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们当着孩子和女人的面用刺刀在被他们射杀的男人身上一一刺一遍。大佐和几个士兵踩着泛滥的鲜血向发现尸体的木屋走去。直机械地跟着他们往前走,他感到脚底有冰凉的气息正一点点往上逼,迫使他想走的快些。但就这个小小的愿望也被军佐发现了,他似乎就是专为改变直而存在的,“你,去把女人关好……”他不怀好意地冲直喊。直机械地转身顺着空地边向另一边走去,他突然被人狠狠地扯了回来,推到血泊中。军佐从一个士兵手中夺过一枝带刺刀的枪塞到直手里,直明白他的意图,于是强迫自己从遍地堆积的尸体中走过去。边走边用刺刀在倒在血泊里的村民身上乱刺一通。
大佐看了一眼说:“他会学好……走吧!”
直不断地对自己说:“这样也好,让他们死得快些!不必受痛苦!比起你们的女人来,你们幸运多了……”他鼓足勇气用力把刺刀刺向活的或死的人身上,四周的血腥味他早已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