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苏州市吴中区。
我吸了一口凉气,对着电话问:“之后呢?”
“我昏死了过去,等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老林子外边了。”电话那头是个中年男人,他的声音有些干涩,透着疲惫。
“那个黑鳅子去哪儿了?”我赶紧追问起来。
“我也不知道。”电话里的声音突然高了几分。
我一听到这里,脑子里闪出几个疑点,但一时半会的也理不清晰,便说:“爸,你开玩笑呢!最后你都出来了,那黑鳅子能去哪儿,你后来没问过他吗?”
“你别着急问那么多,今天还是先到船上帮忙,等有空了我再给你细说。”父亲转变了口气,开始催我快点出门。
我接完父亲的电话后,向太湖南岸的泊安码头赶了过去。一路上我的心情很纠结,心想他老人家该不会害怕我不去他的渔船上帮忙,故意讲个鬼故事吊我胃口,把我忽悠到他船上做苦力吧?
我人就一个毛病,好奇心特重。
今年九月,太湖捕鱼期开始。浩浩荡荡的捕鱼船,开赴太湖深处。
每天一大早,父亲和他的伙计彭叔就在码头上忙着做出航的准备。九月开始,我多少会参与到父亲的活计。但父亲心里的盘算,是想我接受了他的事业。帮忙倒是实话,不过他更想我现在多沾沾他那条铁皮渔船,用他的话说,等他死了,那条船就会是我的。
太湖开捕已经过了一个星期,现在正是大型渔船下湖的高峰期,父亲和彭叔现在开始,一整天都会在太湖上忙碌着,而且一忙,就得忙到年底。父亲的渔船其实并不参与捕鱼作业,他算是个鱼贩子,每天的任务是往返在几十户渔民之间,收购水产品和为渔民提供补给。
关于父亲这个鱼贩子和渔民间是怎样的供销关系,这里我不细说,但太湖上的人都知道,太湖里作业的渔民,他们打上来的水产品,只能销售给特定的鱼贩子。
父亲和彭叔凌晨五点就起来了,父亲还算厚道,等到了七点过才把我从苏州的家里催了过来,就是这样,因为堵车和其他乱七八糟的原因,我也是九点左右才不紧不慢地赶到了泊安码头。
下了出租车,我一步跨过隔离带,就往泊安码头的大门跑了过去。下台阶时,我注意到码头上只停泊着为数不多的渔船,心里咯哒一下,父亲多半为了等我,已经耽搁了下湖的时间。
我赶紧跳上码头,开始寻找一艘顶棚扎着蓝色帆布的柴油机动船。
还好,我几乎一眼就望见了停泊在左手边不远处,父亲的那艘渔船。彭叔穿着一件深褐色的V字领体恤,正站在码头上和一个短发女孩说着什么事。
我见彭叔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掐着香烟,埋着脑袋不停地摇头,看样子是在讨价还价,但不太顺利。
我加快了脚步,一边向着彭叔走过去,一边往船上面张望。
彭叔听到脚步声,抬头看见是我,就指了指身后的鱼船,意思我父亲在上面。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不多说,晃了一眼那个短头发的女孩后,径直跳上了船头。
一上船,我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咸腥味,这是渔船上避免不了的味道,闻得我浑身不自在,这也是我一直对父亲的事业不置可否的原因之一。父亲想对我交待家业的事一直被我用这种借口拖着,父亲也没办法。
绕过货舱,我看到父亲在驾驶室里。这驾驶室地方狭窄,和自家厕所差不多大小。父亲正蹲在地上,他找了根矮板凳,放了本账本在凳子上,记着昨天的买卖。父亲脚旁边有个塑料袋子,里面装了些五颜六色的东西。我没细看,知道那些是昨天从渔民那收完鱼,要给的钱,大概有几万块,今天去收鱼的时候顺便结了昨天的账。
父亲见我进来了,也不多说,把脚边的袋子往我这儿一扔,说:“数数!”
我拿起袋子,分开面额不同的钞票,正数着,彭叔已经脚踩到了船上,大步流星地冲驾驶室走了过来。
“大侄子,你来得早噢!”彭叔面无表情地跟我打了招呼。
我抬头瞅了瞅彭叔的V领体恤口,黝黑的脖子上面围了一圈金黄黄的玩意儿。想起以前看他空荡荡的脖子时,和他开玩笑说:彭叔,您要是在脖子上挂条金项链,活脱脱就一土豪样,保不准能勾搭上二楼的李寡妇。结果彭叔眼睛一瞪,盯了我半天,说:真的?
想到这,我忍不住笑了起来,问彭叔:“花了多少钱?”
彭叔愣了愣,笑骂道:“青皮娃娃,格老子把钱数落好,我跟你爸说正事。”
我打趣地住了嘴,平时父亲不爱说话,虽说彭叔是外人,但他看着我长大,对我很照顾。我今天来晚了的事,彭叔并没有放在心上,这让我多少有点惭愧。
驾驶室本来就不大,彭叔个头壮,一进来后,我就不得不往方向舵上面挪位置。我恰好面对着码头,透过驾驶室的玻璃,我看见那个短发女孩正面对我们的方向站着。
她手里捧着个盒子,大概比鞋盒子小一轮,用黑布包裹得严严实实。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盯着那盒子看了一眼,脖子后面就窜出了一阵凉意。我突然反应过来,今天一上船,就感觉船上有些冷。
虽然进入了九月,但太湖里的天气仍然很温和,不至于会冷啊!
彭叔给父亲所说的正事,就是关于那个女孩的。原来女孩想在码头找一艘船,顺带搭她到太湖的湖心去办一件事。这太湖上的作业船,一般不会带不相干的人下湖,那女孩之所以赖上了我们家的船,还因为彭叔立场不坚定。
当然,彭叔之前不愿意带上那女孩,因此一直和那个女孩推脱着。但彭叔说自己心肠软,经不住女孩的软磨硬泡,有些松口了。现在还和父亲说这件事,是想和父亲商量,要不要带上那女孩。
彭叔把女孩的情况和父亲说了个大概,我数钱的时候,耳朵不老实的偷听着。我一边听彭叔说,一边心想彭叔这老光棍是见了女人心肠才软的吧。
彭叔一把年纪了,身边常年没女人,我也不好笑话他,只是一联想到了我们家的情况,我倒挺同情船上的两个男人。
在我的印象里,家里没有女人,父亲是独自一人把我拉扯大的。懂事的时候,我就问父亲,我的母亲呢?父亲只是说死得早。那父亲的母亲呢?父亲说死得早。那爷爷的母亲呢?父亲仍说死得早。再往上问,父亲也不知道了。就算知道,估计也是死得早。
不管怎样,父亲倒现在都是一个人。
我把钱数完递给了父亲,就听父亲说了句:“不行!”彭叔因为之前松过口,现在再回去拒绝女孩,在晚辈面前有些挂不住脸。父亲想了想,决定自己去和女孩说。
我对女孩的事情好奇,就跟着父亲一起上了码头。
借着父亲和那短发女孩说话的空隙,我打量起那个女孩来。
她穿着一件白色素纱体恤和一条黑色的百褶短裙,脚下是一双黑色布料的短底矮跟鞋,装扮得简单清爽。女孩五官很精致,眼睛大,鼻梁挺,脸颊白皙,嘴唇红润,而且她个子不高,身材又纤细,有种乖巧可爱的味道。不得不说,她站在那里,不说话的时候很恬静。
这种女孩给人的印象非常好。
但我更好奇的却是女孩手里捧着的盒子,里面倒底装了什么?
女孩只是说想往内湖的水域去,但就是不说去干什么。父亲盯着那个盒子,也不问里面是什么,只问进太湖是不是和那个盒子有关?女孩抿了抿嘴唇,刚开始只是摇头。父亲又问了一次,那女孩才勉强地点了点头。
父亲知道了答案后,面无表情地盯了女孩一眼,就说自己的船不往内湖那块儿走,今天开船晚了,走内湖的话要耽搁买卖。父亲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女孩听完以后只是不说话,两只大眼睛里不一会儿就包起了眼泪花儿。
女孩的眼睛因为眼泪的关系,显得更清澈了。我看了看,心想这就叫楚楚动人吧,这种倔强地屈服,便是人性的动人处。我不忍心看女孩这样,就打算劝劝父亲,毕竟父亲的船本来就要往内湖跑,只是路线上有点偏差。
于是我对父亲说:“爸,要不收点路费什么的,把她带上?”
我一多嘴,父亲转头就瞪了我一眼,他平时就阴着脸,瞪我的时候除了双眼冒火外,面部没有多余的表情。
完了,父亲平时对人冷淡,脸上总是蒙着一层阴翳,能给我这种眼神,已经是非常丰富的表情了。
我知道,不想点办法,女孩的事就没有希望了。父亲转身就往船上走,但我暂时也没想出办法,只得心里同情女孩,上船前,又看了女孩一眼。
可这一看,我头皮一阵发麻,差点失声叫了出来。
我听到了一个声音,阴沉沉地,在我耳边说。
“让我上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