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东最南线,距离L市将近400公里处,一行由假期没有回家的学生组成的游客队伍正走在南大寺古生物化石遍布的奇景之中,三三两两的欢声笑语不时传出,女孩天真无邪的笑容和似银铃般的语调,在这雨后初晴的古刹,亦是另一番美景。队伍中罩着一身米白色运动装但依旧无法掩盖窈窕身段的小姑娘很明显就是被同行的男生大献殷勤的对象了,不咸不淡地回应了身边同学的招呼,回过头望了眼那个吊在最后面自称是他们学校教马克思主义的家伙,这人的厚脸皮让她心下略羞赧的笑了笑。先是腆着脸地以同一学校的师生情谊压着自己这边不好说话,再套近乎般地买了些讨喜的纪念品,还好没有自作聪明地为他们付香火钱,否则就要真的招自己反感了。但这人微笑着谢辞了寺里僧人的引路,任由他们到处瞎逛,还能信手拈来地向他们解释古迹的由来,一脸干净笑容其实是挺让人感到安心的,倒也不像个无良的浪荡登徒子,至少也虏获了身边几位密友的好感,同时成功吸引了那几个男同学的妒火,只是碍于他老师的身份,敢怒不敢言而已。
“南大寺同卧佛寺、朗公寺和普照寺并称琅琊四大古刹,因清泉密布的‘胜景’又被称为宝泉寺,于大德高僧善慧法师座下建于南北朝时期,系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如今在这一草一木、一砖一石中仍能感受到那种几经战火洗礼而不倒的煌煌大气,千年沧桑而成的深厚底蕴,的确称得上是北方佛教文化的重要修行道场。清明第二天来这,你们倒是无心之举做有心之事了。”
一直在心里喜欢那窈窕姑娘的男孩,在身边同伴的怂恿下,终究不再默默寡言,鼓起勇气反驳道:”杨老师,无心与有心只是众生之间的说法,也是众生本为佛却终究成了众生相的根本原因之一,我们刹里说刹已是痴妄,如何还能佛前说佛呢?”
那位窈窕姑娘皱了皱眉,心中多了丝不喜,但也好奇这位杨老师要如何答话。
自称杨老师的男子心中也是稍有诧异,脊椎骨不觉间直了几个角度,依稀间有些岳峙渊渟的宗师风范隐约流露,微笑道:”子语子不语,佛闻佛不闻。”
男孩略有不甘道:”除去这里,我还去过青岛的琅琊台,那现在说的这么多的琅琊,到底指的是哪啊?”
那位杨老师哑然失笑,说道:”琅琊自秦时起指的便是山东沿海一带,像是琅琊郡、琅琊道、琅琊邑或者说是琅琊县……”
看到同行的男同学就要张口打断,小姑娘抢先说道:”杨老师怎么看沂州四大古寺呢?”
“卧佛寺又叫作普济寺,沂州四大寺,两普一泉一朗公,当然是千秋各自。但就我个人而言,朗公寺上寺中的碑碣石刻,下寺尼姑庵前的‘天桥’,都是更有吸引力的存在,因为这些都是众生自身力量的宣召,尤其是悬崖乱石间的‘万年松’,昂首苍龙,怕是要成精了。”男子在心中想到,其实这松很像自己那位弟弟,那位杨家恶犬。眼角瞥到了熟悉的身影,男子告辞道:”刚刚提到了琅琊台,还有机会去的话,记得要在秦皇雕像下许愿,很灵的。愿各位玩得开心。”
转过长廊,见着了身穿中山装的中年男子,杨姓老师换上一副真诚笑脸,走上前说道:”我才刚到山东地界,还是故意在最南边下的飞机,结果一到酒店就被勒令哪都不许去,就地等三叔的消息,难不成三叔你在侄子身上植了定位芯片不成,或是我还未长大,仍需要三叔的庇佑,以免闯了篓子要投向三叔的怀抱好找些安慰。”
中年男子爽朗笑道:”我倒是盼着颜邺你可以不这么少年老成,趁着年轻多摔几个跟头,免得将来犯些要三叔都头疼的大错。”中年男子顿了顿,继续道:”你父亲让你不要插手,你倒好,反而自己凑上来了,我仓促间接到你父亲的消息,还好来得及,将你截到这。”
“原来是父亲的意思。”杨颜邺赧颜,道:”其实小弟他,是心有善念的。”
“可他胸藏沟壑,狼子野心也是不假。”杨家三叔双手按住凭栏,继续说道:”我派去的人被废了一条胳臂,无功而返。”
杨颜邺皱眉,问道:”小弟亲自出手?”
“这倒不是,他多少要照顾咱们的颜面,但可以肯定,是他的人。按照大哥的吩咐,我只公开了苏辛的行踪。”
“好吧,到此为止最好,免得真触了他的底线,小心他做条中山狼,反出家门。另外,我一直想和父亲谈一谈,小弟要做的事,是长杨家颜面的,且归根到底,对我们并无害处,也是咱们欠人家的,我们袖手旁观就好,不应该去拦路才对啊。”
杨家三叔笑道:”是啊,袖手旁观?”
杨颜邺无奈,说道:”原来是在这儿等我。既然如此,我自是不能继续北上了,那就和三叔一起回去。唉,可惜了我本打算一路上去看的风景,我出家门的机会可不多呀。”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寺门,一直在阁楼上观察着那位杨家三叔的僧人如释重负,擦了擦额头上密布的汗珠,同身边老僧说道:”师父,此人好重的戾气。”
“终成皆是虚妄,如是所参仍是枯禅。那位小施主四极探云犹如铜铸,胸有龙象奔腾,世间果真有这小小年纪便成了宗师的大家,我中华大地藏龙卧虎,了不起啊。”
而就在师徒两个交谈间,朗公寺的云桥微晃,崖下万年松无风自动。
……
苏辛一个人走在苏家的祖宅,一个两进的院子,已然承载了他全部的儿时回忆,在这背后,是苏家百年的兴衰。而今人去楼空家宅破败,可在苏辛二十四岁的心灵上却很难再起什么波澜,因为他要的不是物是人非即便胸间不平但事事皆休,不是怨气可滔天继而楼台再造卷土涅槃,而是尘埃落定可一人得清明则人人清明。如他心中所想,家里物事依旧,更不可能杂草丛生,想必应该是姐姐时不时前来打扫的缘故。
已经回去见过了大伯母,苏辛真的是以平常心去的。本来是四十七岁的年纪,却像是凭空少了十年一样,那般的清瘦显老,早年间被毒品糟蹋过的身子,已是一年不如一年。苏辛自嘲一笑,大伯母的眼中,有害怕,有彷徨,有心痛,有希冀,还有想念,就连苏晴,也是紧张地似不会走路般站在一旁。自己的父亲无辜入狱,然后自缢狱中,母亲改嫁,二伯父一家三口失踪,无迹可查,本就是个药罐子的大伯父根本承受不住重重的打击,怒火攻心下撒手人寰,爷爷在一瞬间龙钟似老翁。随着时间的流逝,懂得了更多事故人情的苏辛,却越发怨恨不起,更多的,反而是同情,大伯母心下藏起来的心结并没有拦住她去做苏晴的母亲,她最终选择护在苏晴的身前,其实也是挺简单的道理,她可以报复,可以失去所有,但对于这个从小便管她叫妈妈的女儿,就像苏晴自己说的一样,她是爱她的,从来都是。
苏辛不再去想,取走几样东西,起身向前院走去,这个时候,他等的人,应该到了。
方士达比苏辛小三岁,自小时候起,便可以说是苏辛的马前卒,一挥胳膊,就得撒丫子往前冲,从不管前面的家伙是不是要比自己高两个脑袋的存在。肯定是有原因的,小时候可以穿一条裤子,是天真无邪,但也最难能可贵,自己在年龄段上是个不上不下的尴尬存在,全大院也就只有苏辛肯带着他一块儿调皮捣蛋,早起叫他去公园里跑步站桩,自己回家挨打也会冲进自己家当着爸爸的面大喊一声”老混蛋你来打我呀”然后拉着他躲进苏家的小厢房里打死不出来,等着苏家姐姐给他们偷偷送饭,两个小鬼围着一盘烧鸡继续商讨征服整个院子的大计,可怜自己当着苏家漂亮晴姐姐的面向来是害羞腼腆地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的,等回过神,他总是欲哭无泪地发现,第二个鸡腿已经被苏辛啃了大半截了。
“苏老大,你终于回来啦,你让我想死啦。”
“你结婚了?”
“没啊?”
“那你想我干嘛。”
“你……”方士达很欣慰地发现,苏老大还是那个苏老大,说话间的思维跳跃依旧不是他可以搞得懂的,屁颠屁颠地递上手里的东西,说道:”老大,你要的东西,全在这了,老大别怪我多嘴啊,你要这么多金线干嘛啊,纯金啊,很值钱呐。”
“这些年学了些精细手艺,你说,我编一套内衣送给你的漂亮晴姐姐,她会不会很欢喜?”
方士达内心无语,岂止是欢喜,但隐约间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想不起来,只是顺嘴接话道:”不是这个败家法儿呀,那,这些竹条呢?做什么用?它……啊,晴姐她原来喜欢重口味……”“味”字还没说完,方士达仰头便倒,触地后借力而起,跌坐在六步开外的台阶上,看着两腿间的地上有一道白痕,想着刚刚差点儿就被抽到了小弟弟,一时蛋疼不已,埋怨道:”不是吧你?”
苏辛只觉好笑,方士达的身手倒是轻盈得很,可一张嘴还是一副惫懒相,笑着说道:”滚吧。”
方士达慢慢蹭到门口,回过头来痴痴望着,小声吞吐道:”那老大,这钱……”
苏辛抬起头,望着他说道:”打电话时就说了,我现在,真的很穷。”
“你要泡我晴姐姐,还要我出钱?”
“辛苦了。”
方士达一愣,下意识回道:”不辛苦。”
苏辛将手中东西放下,深鞠了一躬,正色说道:”这些年,辛苦了。”
方士达有些感慨,有些喜悦,忍住眼中泪水,同样正色道:”不辛苦。”
……
“我真没钱。”
“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