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阿娇身为皇后,虽然一向不如何尽责,但出了这种大事还是立刻带人赶到了刘陵住的昭阳殿中。室内满是血腥气,一位女官正在指挥宫女子搬来送往,忙乱中井然有序。
她探看刘陵一回,见她正躺在床榻之间昏睡,吩咐过太医好生诊治,又赐下许多珍宝安抚,走出来问道:“卫子夫现在何处?”
刘陵的侍女面面相觑,沉默不语,一个小宫女答道:“几位女官大人做主,已将她送到太后那儿去了。”
“为何要将卫美人送到太后那里去?”阿娇的贴身侍女绿珠喝道,“皇后娘娘掌管宫务,尔等敢越俎代庖不成?”
几个侍女哭道:“奴婢不敢,是太后娘娘宫中来人把她提走的呀。”
“真是好笑,太后娘娘自己尚且在长乐宫中侍奉太皇太后,怎么她宫里就来人把卫美人带走了?”绿珠词锋甚利,“今日你们主子出了这等事,你们个个都有逃不了的罪责!都留神些罢!”
阿娇起身走了出去:“去见太后。”
走到长信殿的时候,时机居然刚刚好。
“来人,将这个谋害皇嗣的贱婢拖下去绞首!”王太后厉声道。
卫子夫与其说跪着,不如说坐在地上,她失神地望着自己的手,那样纤柔而优美的双手,以前总是在椒房殿拨弄着琴弦,又或者染上蔻丹,舞袖翻动间十指如葱,勾出动人的弧度……可现在,指甲缝里却满是鲜血,时间久了,由鲜红变成铁锈色,污秽而不洁。
现在才知道,以前命运待她有多厚。
先是在平阳公主的府邸里娇养着学习技艺,而后被送入皇后宫中,更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可如今她要株连亲属、卑贱地死去了。
在这个后宫里,男人的宠爱是取祸之源,她如今才明白这个道理。
“慢着。”一个冰冷而动听的声音横空而出,阿娇衣裾如云,转眼就到了长信殿中。“母后,这样做不妥吧?刘陵流产或许与卫子夫无关。”
“无关?”王太后脱口而出,“那还能与谁有关?”
还能和谁有关?和太后?和皇后?和刘陵自己?
明明是刘陵中了王太后的招,结果她流产的这当口却偏偏给卫子夫赶上了,对卫子夫来说,真是不幸。
“没有证据不能定罪,更罔论死罪。”阿娇冷淡地说,“卫子夫,我带走了。”
王太后气得脸色发白,但她毕竟多年城府在,这时候只是镇定地说:“本来就是你的奴婢,你带回去也没什么。只是待刘陵醒了,她讨说法怎么办?”
“等她醒了再说吧。”阿娇敷衍,“卫美人,还不跟着本宫走?”
卫子夫慢慢仰起头来,依旧是那样冰冷的神态,依旧是那样深黑的眼睛,远山上冰雪一般的孤洁,坠落流星一样的璀璨。阿娇看着跌坐在地上的卫子夫,慢慢伸出手来,漂亮而给人安全感的手。
卫子夫下意识地抬手,下一刻,却又慌乱地把手缩回袖子里。
阿娇寒星一样黑湛湛的眸子对上卫子夫惶惑娇怯的眼睛,她忽然笑了一下。非常浅的笑容,简直像脱离了面庞而存在一样,纯然的一点勾勒,卫子夫睁大眼睛,下一刻她已经被阿娇拉了起来。
这样的恩义,你让我以后还怎么顾及自身。
刚走出长信宫,忽然听见远处的喧哗声,阿娇问:“怎么回事?”
侍女上来禀报:“回皇后娘娘,淮南王世子现在闯宫喊冤,说姐姐淮南王公主在后宫被人陷害流产,皇上偏袒新人,不愿惩处,他要去太庙告先帝爷去。”
“他告什么先帝爷?他爷爷就是被文皇帝处死的。”阿娇冷哼,“他这是想把事情闹大呢!他既然要为刘陵出头,你们去让侍卫放他进来,我在椒房殿接见他。”
然而后果是一样的,这件事情还是被闹大了。
第二天淮南王绑着他儿子上朝堂,向刘彻请罪。可怜刘彻气得肝儿疼,还是只能把这父子两个扶起来,好言好语劝他们回家安坐,刘陵还没死。
于是朝上朝下流言四起,刘彻与刘陵乱伦的事情也不知传出去多少个版本。太皇太后和皇帝联手压制,又过了一段时间流言才平息下去,此时的太史令司马迁忠实地记录下全过程,为汉武帝刘彻的荒唐史增加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椒房殿前,卫青跪下:“卫青前来拜见皇后娘娘。”
绿珠笑着迎了出来:“哟,是侍中大人啊,跟我来吧。”
卫青跟着她走过水磨青石板,一直走到庭院里面,绿珠介绍:“娘娘现在亭子里看奏章,您不知道,自从陛下去了上林苑,这些奏章啊什么的来不及递呈到陛下那里,都交到我们椒房殿来了。”
女子监国。并非没有前例,只是监国的一向是太后,还从来没有出现过皇后干政的……卫青思忖着,心中微凛。这位宫女子为何会对自己透露这么多?
“侍中韩嫣大人刚刚才走呢。”绿珠笑着,对卫青眨眨眼,“卫青大人日后前途无量,小女子在这里先行贺喜则个。”
卫青顿了顿:“这位姐姐,为何这么说?”
“娘娘方才吩咐煮水,一定是要亲自为你泡茶。”绿珠低声说,“陛下也没喝过几回呢,卫大人可不是前途无量?”
当朝皇后煮的茶自然是极好的,但卫青却显然无心去品:“敢问皇后,我姐姐她——”
“她被罚没到粮库服工役了。”阿娇眉头微蹙,抬起手来掠了掠鬓发。
卫青一怔,皇后一直是高高在上、无情无心的样子,现在这般姿态却显露出一点极难见到的小儿女姿态——或许是因为,对于卫子夫现在的状态,她心有不忍?甚或有一丝可以忽略不计的愧疚?
“陛下在上林苑练习骑兵。”卫青低声说,“命名为‘羽林军’。”
“五百年必有王者兴。”阿娇凝视着御花园中的姹紫嫣红,喃喃,“谁要以为他消沉颓废,不理朝政,那才是最大的笨蛋。”
苦役就是苦役,哪怕已经得到了皇后的嘱咐,享有特殊待遇的卫子夫也是蓬头粗服,脸色惨白。看见刘陵来,她一下子放下了手中的重负,粮包跌在地上发出轰然一声。“喂,你,干什么呢!”监工喝骂,“跌坏了你赔得起?”
刘陵冷笑,盯着卫子夫的眼神如同一条毒蛇。
“夫人如今大安了?”卫子夫不得不走过去问安,声音低微。
“养了一个多月,再怎么不安也该安了。”刘陵的声音带着嘶嘶的气音,“我就是没想到,你居然还活着,而且——活得还不错。”
卫子夫不敢说话,曾经妩媚如丝的眼波此刻完全是凝滞的。
“真不知道皇后是怎么想的,她心里一点也没有陛下吧?”刘陵伸手摸着卫子夫的脸,尖尖十指几乎要掐进皮肤里去,“竟然能容忍你这样的狐媚子……对了,听说世上有一种女人,专门喜欢女子,莫非她竟然是这种人?”
卫子夫突然抬起了头,眼睛睁得极大:“奴婢怎么敢称狐媚?——比起某些勾引亲堂兄乱伦的女人来说,只怕还差得远呢!”
“你——”刘陵气得发抖,“来人,把她给我拖走!”
几人抓住卫子夫,带到僻静处。
“我不是那种傻女人,还会给你留一条生路。”刘陵冷笑着,“你再怎么歌舞双绝、美貌娇媚,死了还不就是个冷冰冰的死人?给我绞死她!”
卫子夫奋力挣扎,白练套上她的脖子,她嘶声吐出一句:“皇后不会放过你——”
“呵。”刘陵笑了,轻蔑地拍拍卫子夫的脸,“你以为自己是谁?一个小小宫婢而已,皇后会为你向我算账?而且,以后就算是她,也要靠着我父王!”
白练渐渐绞紧,突兀的,一道剑气冲天而起,如同白虹一般盘旋而至!
白练被绞断,卫子夫一下子得了喘息的机会,倒在地上不住咳嗽,刘陵惊怒回首,正好看见阿娇还剑入鞘。
“皇后娘娘——”刘陵惊惶地垂下头去,不知为何,她在阿娇面前一点不敢放肆。或许是因为心里清楚,如果真惹恼了她,她是会毫不犹豫杀人的。
甚至比郭解还要可怕。
阿娇看都没看她一眼,将卫子夫从地上扶起。卫子夫全身乏力,轻轻靠在她手臂中。多少次,她把她从地上扶起来,她拯救她,造就她。
“皇后娘娘要带这奴婢去何处?”刘陵追问,“将她发配来做苦役,可是太皇太后的旨意——”
“现在这道旨意撤销了。”阿娇没有回头,“另外,不可再称呼卫子夫为奴婢,她如今怀有龙种,日后少不了一个婕妤之位。”
阿娇的手指搭在卫子夫腕脉上。
走出粮仓,她将卫子夫交给侍女,轻轻抚摸着犹自嗡鸣的宝剑,静静笑了笑。
这是汉朝。宫闱影响着朝政,宠妃的兄弟往往能成为朝堂上的丞相或者将军,而宫闱秘事又是错综复杂,一点点微末小事,往往酿成无法解脱的羁绊,最后生生束缚苍龙。
如今她在太皇太后的引领和授意下,逐步处理朝政事宜,与朝中大小官员接触,这样就算太皇太后去世之后,这些人也会在某种程度上习惯她的领导。然而她没有人事任免权,她不能命令刘彻听她的话,像母亲命令儿子那样理所当然。
而且,就算是王太后,也无法命令刘彻。
她并不喜爱权力,但她必须为自己赢得一个超然的地位,就如同窦太后那样,平时可以不管事,却没有人能损害她的利益,她的话语在宫廷、朝堂、天下,都有着绝对的权威。
得知卫子夫有孕,太皇太后十分高兴,刘彻甚至也从上林苑赶回。
“皇后娘娘。”卫子夫从床上坐起,向阿娇伸出手,“……皇后。”
她说起皇后这两个字时,亲切得像是一声叹息。
“嗯?”阿娇走过去,看她的眼神是温和的。
“娘娘,您身边的绿珠,服侍得好吗?”卫子夫低首,无限心事,“她知道您爱喝什么茶、爱读什么书吗?您有没有为她弹过琴?”
阿娇不明所以:“绿珠还不错。这些日子忙了,没有功夫弹琴。”
“……这样啊。”卫子夫唇齿间逸出一声低叹,仿佛满足,又仿佛悲哀,“这样啊。”
合欢殿的侍女走了过来,禀告道:“美人娘娘,您的姐姐卫少儿夫人进宫来看您了。”
下一刻,内监的声音也响了起来:“皇上到——”
阿娇出去,刘彻眼前一亮:“阿娇!这次多亏了你了。”
忽然殿外有孩子哇哇大哭的声音,刘彻惊了一下:“谁家的孩子?怎么来这儿了?”
卫少儿美艳却羞窘的脸露了出来,她手里还抱着个脸庞粉嫩、双拳紧握的大眼婴儿,那孩子实在可爱,一进来就吸引了满殿侍女的目光。
“回陛下的话,这是奴婢的儿子。”
“你们卫家都脱了奴籍了,怎么还自称奴婢?”刘彻摆摆手,笑道,“这孩子叫什么啊?”
“这……”卫少儿结巴了,“这孩子、这孩子姓霍,还没取大名,穷人家的孩子命贱,随便叫着就长大了。”
“那朕给取个名字好了。”刘彻不以为意,想着,“霍……霍什么呢?”
“霍去病。”阿娇开口,微笑的样子看上去真实而动人,“他就叫霍去病。”
“哦……”刘彻看着她的笑脸,一时出神,一时并没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霍去病,好名字。”
“谢娘娘赐名。”卫少儿机灵地一行礼。
阿娇走过去,亲手抱起了那可爱如同天使的婴孩:“还有,不要说什么穷人了,这孩子,天生富贵。”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