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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烹羊肉上了桌。水印广告测试水印广告测试谢蘅不喜用膳时还有外人打扰,遂遣去侍膳的人,亲自起了刀剪去骨割肉。
这般直接上手动刀的吃法,是源于西北蛮子,因粗俗不雅,为中原儒士所不齿。
谢蘅陪父亲远去西北草原时,受到小部落主君的招待,尝过一次全羊宴,吃得比这一品祥还要奔放。
谢蘅已然是难得洒脱的性子,却也处处受尽中原礼节的约束,头一回这种吃法,尽管羊肉的味道比不上中原厨子做得惊喜,可她吃着却有一种隐秘的尽兴。
谢正心说她鬼灵精,乃是天生反骨。苛责时,脸上却带着欣慰的笑。
时隔多年,谢蘅不想还能在姚宁尽兴一回,一时甚觉心愉。
刘景行眼睛亮得跟星儿似的,盯着她的手,正看得欢。她刀法伶俐,三下五除二就拆了骨,将肉割成正巧入口的大小,再用公筷夹给他吃。
刘景行满心欢喜,果无虚言,是个谢蘅投喂甚么就吃甚么的好牙口。
与小王爷这等人相处,耳根子是不清净了些,可却自在,大不必拘于形迹。
若换了张雪砚在此,定要训斥谢蘅有伤大雅,不像个姑娘家;即便换了许世隽都不成,这孩子上头有父母两座大山压顶,就算肯陪谢蘅干些儒士不齿之事,内心里也定然战战兢兢、惴惴不安的。
独独刘景行,彻头彻尾就不是个循规蹈矩的良人。
谢蘅吃过肉,正要用几筷子凉拌三丝爽口,见上头搭着绿油油的香菜,顿了顿手,又将筷子放了回去。
她转头想起今日狮王会馆一行,刘景行似乎对上次发生的事故很在意,之前武老爷来诉讼司拜访时,刘景行就曾提醒他仔细再查;这次更是亲自到会馆巡视……
谢蘅有些好奇,遂问道:“今日去会馆,可巡出哪里不妥当么?”
“一时古怪而已。”刘景行起筷子挑走盘中香菜,漫不经心地回道,“赛狮举办数届,头一回出现这等事,还是发生在本官当任期间,这也太丢人了。”
“……”谢蘅见他语焉不详,可见当真没甚么头绪,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你若真有意仕途,应当去京师大展拳脚,盘在姚宁,实在屈才。”
当初鸿文帝首肯谢蘅与刘景行的婚事,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想以谢家的名义将刘景行留在京师,教他为朝廷效力。
可刘景行却不对她的建议作出回答,又摆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欠抽样儿,道:“我非有意仕途,独有意于你一人尔。往后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他讨好似的将挑清香菜的小三丝再推到谢蘅面前。
谢蘅简直拿这满嘴花腔的混账没办法,直接用羊肉堵住了他的嘴。
中间,掌柜的给上了一壶枇杷果酒。羊肉火旺,正巧取枇杷败火,果子偏甜,冲淡了不少酒中辛辣,入口时甜香馥郁,比之寻常酒水的味道别致许多。
谢蘅本就嗜酒,这一回贪杯不少,一喝起酒来就爱天南地北地胡扯乱侃。此时刘景行这个话篓子反倒不动声了,风流俊美的眼悬着笑意,认真听她说话,谢蘅的脸每因酒意红一寸,他的笑容就深一分。
谢蘅从近下的事开始说起,说到三年前、五年前,甚么有趣儿她就说甚么。
刘景行等了半天,可谢蘅再不肯提更往前的事。他轻轻握住谢蘅的手,或许她的确是有些醉了,才没有躲开,刘景行便愈发放肆,逐渐拢紧手指,声音又低又缓,问道:“同哥哥讲句真心话,这么些年,当真一点儿都没有想过我么?哪怕一次也好。”
谢蘅眼眸有朦胧的醉意,笑起来都带着些含混,“其实当年苏聆云一案……我都快忘记究竟发生过甚么了,就只记得冷……”
谢蘅半嘲半笑,许是时间久了,说起来更像在提别人的事,口吻轻描淡写。可听她再度提起“苏聆云”三字,刘景行心头却不禁震了一震。
这是五年前谢蘅出师后接手的第一堂官司,也是她为状师以来的第一堂败诉。三司会审后,判决处斩苏聆云,这一场冤杀给谢蘅带来的打击令她几近崩溃。
自此之后,凡是谢蘅的身边人都已经对此案决口不提。
尽管刘景行早知谢蘅是个百折不挠的“铁石心肠”,却仍惊于她能主动提及这件事。
他还记得,当年判决下来时正是大寒的天,谢蘅跪倒在公堂之外,正在那明镜高悬的匾额下,哭声呼喊着“冤枉”、“再审”……
之后更是为诉冤,捱着刺骨的风雪,从长街一路跪行上天子宝殿,请求皇上开卷重审。
太冷了。
甚么事情都可以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忘,但恐怖的寒冷就跟烙印一样,教她始终忘不了。
单单提起这桩往事,是想说她这五年间是想过刘景行的。因为唯独想起他来,人才会好受一些。
谢蘅抬起眼,脸颊教酒醺得绯红,可说起话来又很认真,“我知道,苏聆云被处斩的那一天,站在我身后的人是你,蒙住我眼睛的人也是你……”
斩头刀起时,谢蘅一双眼睛都空了,像两轮黑漆漆的洞。冷风寒雪灌进她的袖子里,冻得瑟瑟发抖,刀落时,从背后环过来的手将她颤抖的身躯纳入温暖的胸膛当中,另外一只手柔软地覆在她的眼睛上。
她甚么都没能看见。
许是这一点记忆空缺,才教她没掉进那难能寰转的深渊当中,才教今日的谢蘅再有勇气站起来,所以她对刘景行是发自内心的感激——感激他在苏聆云一案中帮过她不少的忙,也感激他在她走往深渊的时刻伸出手拉过她一把。
刘景行掌心里的温暖,是她在冰一样冷的往事记忆中唯一还能记起的温度。
果酒入口时却不觉如何,只是后劲儿却大。缱绻的醉意涌上眉宇,谢蘅抚了抚略微发疼的额角,眼眸流转,深深望住了刘景行。
她继续说道:“想起你会好受,却更会愧疚。不单单是因为退亲,更因为我当年太不懂事,将你也牵扯进这件案子里。”
“我虽难经打击,但逃避着、逃避着总也有淡忘的一天。而你当时也不过是个少年公子,又与我不一样,凡事则过目不忘,为了护我,却教自己将当日斩首的情形一丝不落地看在眼睛里,这辈子都忘不了……”
刘景行握着她的手指尖不经意发了一下颤。
谢蘅似意料之中地笑了一笑,反而将他的手握住,长辈对晚辈似的,再用另一只手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对不起啊……对不起……”
刘景行不甘,又反扣住她的手腕,压低声斥道:“不许同你云歇哥哥拿这副口吻说话。”
谢蘅胡乱点点头,顺口应道:“云歇哥哥,当年之事,我实在欠你一句对不起。”
刘景行见她果真醉得不轻,不然凭她寻常说话时能将他扎成刺猬的好功夫,哪里会叫出甚么“云歇哥哥”来。
他脸上漾起笑,挑着眉严肃地回道:“真觉得对不起,当年就该嫁给我来‘赎罪’。”
“夫妻结连理,最重要的是情投意合……我同你退亲,才是赎罪真正该做的事……”越说声音就越小,眉宇间眩晕与疲倦接踵而至,谢蘅不堪酒力,渐渐醉倒在桌子上。
“…………”
听她此一言,刘景行狠遭打击,一时哭笑不得,兀自轻嘲道:“到头来还是不喜欢我,方才又说那些话做甚么?恩?”谢蘅自没了回答,刘景行笑着斥道:“……个小狐狸,管杀不管埋。”
他起身坐到谢蘅的身边去,一手托腮一手拂了拂谢蘅额上凌乱的发丝,眼睛一眨不眨地凝望着谢蘅,好似仅仅这般看着也能看上一辈子。
看得一久,旖念自心深处油然而生,他着了魔似的一点一点俯过身去,唇差一些就贴到她的脸颊上,挣扎了好一阵儿,到底不舍得趁着谢蘅酒醉做出轻薄下作的事来,转而吻了一下她鸦沉沉的发,又将她捞到怀里来抱了一晌。
夕阳晚照,金红掺着胭脂紫洒落在长街上,自飞檐青瓦上流淌下来。
回程的马车愈发行近了诉讼司,刘景行难舍怀中的谢蘅,私心一起就不可收拾,遂下了车厢,将她背起来,打算一步一步走回诉讼司。
谢蘅半醒半迷糊,大概也能察觉刘景行在背着自己,怕他这副小身子板儿受不住,咕哝挣扎着要下来,教刘景行训斥了几句立刻不敢动了。
她还暗自嘀咕,怎么着动不动眼晕头疼的人,力气倒挺大,肩背结实又宽阔,也不见喘,步伐都稳得很……可她到底是犯了醉,想着想着半会儿就想岔了,不知这人是刘景行,只以为自己伏在一座青山上。
她轻蹭了蹭他的肩胛,闻到风穿过松涛后携来的味道,道:“真好……”
“这会儿知道我好了?”刘景行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她眼中已成了一截儿老山,半开起玩笑道,“你也少有恃无恐,这世上若还有个‘大承缨’,愿意真心实意喜欢我,我便立刻不要你这‘小承缨’,也随你一样,头也不回地就跑,五年之内不见你也不理你,跟她定亲时还会专程送一张喜帖来,好教你也尝尝后悔的滋味……”
她浑噩中嗫喏了一句,“云歇哥哥……”
刘景行斥她斥得上了头,“还怨我想得美,下次我就找个外人来见证见证,看你是不是‘哥哥’‘哥哥’叫唤得亲热?”
她泛着酒香的气息就萦绕在他的耳侧,大有异于主人的刚强,轻轻软软的,像是温暖的羽毛扫在耳尖儿上。
刘景行耳朵麻了一下,浑身的骨头都快酥烂了,一晌沉默后,他又正经问道:
“你要不算算,自个儿还得几年才能长成‘大承缨’?”
……
谢蘅醒的时候就已然是日上三竿,睡得有些醉了,整个脑袋都是软绵绵的。
回青捧着脸盆子进来,瞧见谢蘅从床上坐起来,一方洗着帕子一方问道:“姑娘还记得是怎么回来的么?”
谢蘅呆了一会儿,揉搓着发僵的肩头,好好想了一番,没找着实在的记忆,说道:“好像是……乘着仙鹤飞回来的。”
“好极。”回青走过来将帕子递给她洗脸,“小王爷要是知道自己在您眼中成了个仙鹤,估计能原地翩翩起舞,转七个圈都不带喘气儿的。”
谢蘅擦脸的手顿了顿,从帕子中露出一双眼睛,惊诧道:“他,他背着我回来的?”
“姑娘在外头喝大酒,怎不派人回来知会一声?小王爷那等轻浮的人,若是万一……”回青恼得脸色发红,抿了抿唇,又说道,“总之,若是张大公子或者许公子也就罢了,到底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总会处处在意姑娘。可小王爷待人放浪,往常同他交情再好,姑娘也万不该对这人放下戒心。”
谢蘅坦然地摆摆手:“不用担心,刘景行此人表面孟浪,其实骨子里比张大公子还端正,最耻于做下作之事。”
回青无言了片刻,不明白谢蘅怎会对刘景行这般信任。
谢蘅当真不担心刘景行会做甚么,却担心自己做过甚么。
她依着记忆好好回想一番,好像也没发生甚么太尴尬的事。
她酒品一向很好,控制得也有度,醉后不吐不闹不撒泼不耍疯,顶多是走不动路。回青的话大抵也能证明,昨夜里左不过是她醉了难下地,教刘景行背了一段路罢了。
这有甚么?
她少时进宫带着表弟、表妹们偷酒喝,哪个不教她扛过?她还扛过许世隽呢,从酒坊一路扛回许家,翻着墙头进得家门,那玩意儿还吐过她一身,比之许世隽,她不知高尚多少。
“…………”
……越想越焦虑了。
谢蘅陷入深刻自我反省当中,只道往后再不能这样贪酒喝,再不能给任何人添麻烦。
回青这厢又想起来一茬儿事,怕自己再忘,就忙跟谢蘅回禀道:“对了,昨晚上奴婢见那天舞狮的——好像是叫罗威,在咱们诉讼司门口徘徊了一回又一回,我问他,他也只躬身行礼不回答,似乎是有事找姑娘。”
“罗威?”谢蘅一疑。
回青点头道:“后来甚么都没说就走了。”她兀自感叹了一句,道:“这罗威舞狮舞得是真漂亮,不过本人的脾气总有些怪怪的。”
谢蘅左思右想,猜测着他应当是为了罗老头的事而来;不过既然人已走了,也无需再追问甚么。
罗威自当晚离开诉讼司后,返回家中挑开烛灯,守着那银面金睛的狮头看了半宿。
空荡荡的破旧土屋当中,时不时传来罗老头咳嗽的声音,最严重的时候只差咳出半片肺来。
罗威起身,倒了碗凉水服侍着他喝下,罗老头这才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
罗威神情略有些呆滞,轻声道:“请个大夫来看看罢,总这样熬下去也非长久之计。”
罗老头摇头说:“老毛病了,有甚么好看的?那些个庸医就会骗钱,没毛病也给你看出毛病来!……还有,你好不容易得贵人赏识,借了面狮头给你,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将钱花在正事上。爹……爹甚么都不想要,就想看你在赛狮大会上拔得头筹……”
罗威垂下眼来,好半晌,才低声说道:“不练狮子戏了不成么?一天要花三个时辰练狮,有这些时间,不如多干些活儿,家里也会比现在更好过些,爹也不用再受苦……”
他话还没说完,罗老头一巴掌就狠狠打在他的脸上。这一巴掌狠的,打得罗威顿时头晕眼花,脑子里一团浆糊。
罗老头手都疼麻了,还不解恨,气得脸色铁青、嘴唇苍白,嘶声喝道:“你不练,谁来练!难道就让咱们罗家狮就此失传了么!你练了这么多年,眼下就是你出头的好机会了,怎么能半途而废?这次你一定要赢,一定要赢!”
“爹,小时候我第一次拿起狮头,您教给我,罗家狮不是为了赢……”
罗老头胸腔大起大伏,咳得浑身颤抖。
罗威眼见他情况不妙,赶紧从床头取来装药的小陶来,就着水给罗老头吞下一粒丸药,好一阵儿他才稳住气。
罗老头这一回咳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头歪倒在炕上,两眼直瞪着皲裂的土坯屋顶,喃喃道:“怎能不争输赢呢?当年爹就是太不争输赢了,才将进京的机会让给了武黎安……甚么太常寺掌丞,那都是武黎安抢了咱们罗家的,你一定要替爹抢回来!不到那一天,你就算不吃饭不睡觉,活活饿死也得练罗家狮!否则爹死都不会瞑目,死都不会瞑目!”
“……”
罗威几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待罗老头粗重地喘了一会儿,呼吸渐沉下来,缓缓入睡过去,罗威才睁开眼睛。
幽暗的小屋中,唯有桌上半截儿小蜡烛还在燃烧着,映得那面金睛狮头熠熠生辉,威武不凡。
眼下依着爹的意思,他绝对不能错失赛狮大会的良机;可如若他不肯将这面狮头交给武少杨,别说赛狮大会没得参加,武少杨恼怒起来,借着讨债的名义来砸烂了它,罗威就是拿自己的命都还不了欠谢司长的债。
给。
不能不给。不得不给。
他配不上这样的狮头,所以老天爷根本就没想过给他拿,才设计了这么一出磨难,教它回到真正配得上的人的手中……
果真是凡人多善,天命无情。
罗威捂住脸苦笑了好几声,终是难忍刀割一样心痛,崩溃地闷哭出来;又得抑着声音,连哭都不得痛快,嗓子里郁得发疼,哭得浑身哆嗦。
罗老头半睁开眼睛,无声地看着罗威发抖的背,想去拍抚他的手滞在半空,又默默地垂了下来。
烛火燃尽了最后一截儿,吡剥一声灭了。原本得这么点儿光亮便能流彩的狮头忽一下全然沉浸到无边的黑夜当中,彻底没了声息。
翌日,这一面银白脸点金睛的狮头就挂到了武少杨那亮堂堂的房间当中。
在赛狮大会之前,他不好教外人看见,万一旁人追问起来再有甚么变故,所以他藏得很好。按照约定,武少杨也将自己那一面黑金色的大狮头借给了罗威。
在这一点上,武少杨还不至于言而无信。他要在赛狮大会上堂堂正正地赢了罗威。
换狮头的事,罗威不敢教他爹知道,就拿罗老头有病在身为借口,不让他亲自督促练狮。而罗威则在郊外找了个隐秘之处,聘请了一个叫蒋川的舞狮人负责舞尾。
这蒋川本也是打小随着罗家练狮的,后来罗家狮没落,武家狮兴旺,他出师后本意再转拜武家门下,可惜天资不够,未能入选。打那之后蒋川就放弃了舞狮的念头,老老实实做工务农、娶妻生子了。
罗威上门请求的时候,蒋川一开始没想答应;可拗不过他苦苦哀求,加上蒋川也有点心结在,能参加赛狮大会的机会又来之不易,这才答应下来。
两人算是名义上的师兄弟,蒋川也没好意思多收钱,算一天十文。
罗威每日只睡两个时辰,除了干活就是在练狮。蒋川忙好自己的活儿就来树林里陪练。
他惊叹于罗威舞狮的好功夫,有他当狮头,两人再一磨合,成效甚为显著。
蒋川没想过能拔头筹,但是此次前三甲都有不少的银子拿。照他现在估计,凭借罗威的好本事,再不济也能够得着第三的边儿,十两银子到手后对半儿分,他也有五两可以赚,是一笔不亏的好买卖。
时间无论如何都显得不够用,赛狮大会的日子转眼就已来临。
武老爷亲自给诉讼司奉上了金帖,邀请谢蘅赏脸去赛狮大会上一观。
刘景行身为姚宁县令,这等集会自也不会缺席。
赛狮大会的比试共计分三环:第一环是在观台前,按照大头佛的指示做出相应的动作,做不出或做不足者即为淘汰;第二环是过梅花桩,中途掉下桩者淘汰;第三环是在九层高台,同开幕当日一样的规则,第一个咬下红绸绣球者拔得头筹。
彭大江按照吩咐,带着衙役们将梅花桩和九层高台仔仔细细、里里外外地检查过一遍,确保安全无误后才收兵,转而把守在观台的周围。
刘景行正坐于上,左手边是谢蘅,右手边是武老爷,其余看客皆按照尊卑长幼依次排下。
以往逢这等场合,刘景行必得轻纱覆眼,专心做个睁眼瞎。
往常姚宁百姓见到还奇怪,后来传言是刘县令打小眼睛不太好,不能长久直面日光才会用纱带掩住。可这一回却不见他戴了,也不看旁人,就半眯着眼凝视谢蘅。
“…………”
谢蘅教他那意味深长的眼神看得满身焦躁,七窍生烟,碍于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发作,任由他看去。
不过很快,她的注意力就教渐起的鼓锣声吸引。
此次参加赛狮的共计三十六只狮子,在栅栏外戴好狮头,准备入场。
大部分的舞狮人都来自于武氏门下,也有从外地赶来参加姚宁赛狮大会。他们基本选用市面上最便宜的红狮子头,谢蘅远远放眼一望,红彤彤的一片,又是喜庆又是热闹。
按照之前的承诺,鞭炮是不放了的,武老爷就多请了两个敲锣打鼓的戏班子,卖力地吹喊敲打。锣鼓的动静不亚于鞭炮炸开云霄的声响,且颇具乐律,极容易催得人心肺震颤,神魂激荡。
随着武老爷宣布赛狮大会正式开始,三十六只狮子踩着鼓点子舞入会场,执着圆葵扇的大头佛在前面蹦跳呼扇着引路。
一堆雄威赫赫的大狮子中还混了一头凑热闹的幼狮,幼狮是独一个小少年蹬着花靴,擒了个小狮头在乱舞,由于没有狮尾,幼狮愈发显得小小的一只。那小舞狮人正是谢蘅在会馆中碰到的孩子,年纪不大却舞得有模有样,憨态可掬。
除了这头小幼狮逗趣添乐,还有两只雄狮最扎眼,并头行于狮队最前。
一头是金大面点红睛的黑狮,黑毛锦做成的狮身上盘走纯白色的花纹,配上黑金花靴,沉着的配色令这头黑狮显得格外雄姿飒爽。
另一头是银大面点金睛的白狮,雪锦披身,通体皎皎,身上走金花大绣,脚下蹬得是踏云靴。腿与靴坠满了流苏,毛茸茸的,简直拟活了狮子。狮身如何且不多提,单看整个狮头,着彩的颜色轻淡可用笔却十分瑰丽。金睛中间还多了一只角,一眼看过去,这更像是九重天踏云下凡的神兽,教人不可不为之精致的做工而惊叹。
回青瞧见那雪白大狮,一时喜道:“是罗威!”
谢蘅纸扇合在手中,笑着眯起了眼睛。
刘景行自也一眼瞧见了,可不正是他送给谢蘅的那面狮头么?他一时吃起味来,眉宇间攒起了闺怨,道:“你怎将我送予你的定情信物,再转送给别的男人?”
“……”
怎么就成定情信物了?
谢蘅将金睛狮头是租给罗威的事仔细与刘景行解释清楚,并向他说明只是租不是送,待赛狮大会过后还是会挂到诉讼司去。
谢蘅说:“刘县令赠予敝司一面狮头,来日得机,我必定也相送县令一件物什,也算是礼尚往来。”
刘景行听她这番话,一会在想:“上次私会时还懂得叫云歇哥哥,这会子清醒了就翻脸不认账,没心没肺地叫起刘县令来了。”一会儿又想:“谢蘅这一套一套的官腔辞令倒学得不差……”
末了听谢蘅要还赠“定情信物”,刘景行教她哄高兴了,也不作追究。反正那狮头本就是送给她的小玩意儿,那便是属于她的,是租是扔是借是砸,都随谢蘅开心好了。
更何况见她解释得耐心,也能瞧出她是看重这狮头的,更在乎着他的心意,刘景行已然心满意足。
方才话语间提起了罗家狮,谢蘅沉吟了片刻,又向武老爷问起罗家狮和武家狮的故事。
原本同行相轻已是惯象,可武老爷却一点都不避讳向谢蘅提及罗家狮的渊源。他说:“武家狮绵延至今,其实大都得益于祖辈的荣光,根基里雄厚。罗家狮却是属后起之秀,不仅仅有南方文狮的底子,更融合了北方武狮的风格,属于难得文武兼修的一脉,曾经也红极一时。”
谢蘅没想到武老爷竟能对同行的罗家狮评价如此之高。
武老爷语气中颇有叹惋,继续说:“武家狮能有今日也归功于博百家之长,这其中有不少技巧都采于罗家。只不过他们太不懂运筹之道,以至于罗家狮逐渐没落,也就到罗威这一辈儿才出了个像样的舞狮人。”
谢蘅说:“不曾想武老爷会对罗威如此青睐有加。”
武老爷哈哈一笑,诚恳道:“我们这等行当,好就是好,坏就是坏,谁功底扎实,谁故弄玄虚,一眼就能看出来。罗威天资的确过人,比之我儿少杨只好不差。若不是他姓罗,不能拜到我武氏门下来,我倒真想收他为入室弟子。”
在成为重利的商人之前,他还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舞狮人。
舞狮行当讲究师徒相承,无论是哪一门,都希望自己能收到天资根骨俱佳的徒弟,日后待人闯出名堂,反过来也能为师门添光长脸。
这道理正如教书的先生,哪个不盼望着自己能遇上个文曲星下凡的好学生?来日教出个状元郎,也不枉这辈子投身这一行了。
一言一语的谈话间,第一环比试已然开始。
三十六头大狮依次排开,根据“大头佛”的指令,以锣鼓声为基准,一时扑跌、翻滚、腾空跳跃,一时擦痒、抖头、大叠罗汉。要是说基本功最见真章,果然不是虚话,简简单单的动作,就能将狮子的喜怒哀乐、醒醉动静扮得惟妙惟肖的人,只在少数。
尤其是那头黑狮,无论是弓步还是仆步,上膝还是小跳,每个动作都大开大阖,逞凶彰威。那舞狮头的人从腕、臂到背、腰、腿之间,如同抽着一根筋似的,结实又有张力,随着节拍舞得飒沓如风、赫赫生威。
武老爷越看就越是欣慰,暗道这几日不见少杨舞狮,以为小子又跑去哪儿偷懒了,却不想进步竟如此神速,今日作舞,一静一动都发挥得淋漓尽致。
第一环很快就结束在敲锣声中,共计淘汰六只狮子。
其余三十头在一声尖锐的鼓声后纷纷冲往林立的梅花桩。
此时黑白两头雄狮却未着急上桩,互相对视了片刻,狮嘴一张——武少杨着白,气势咄咄逼人,狠抖起狮头,弄眼张嘴,逞威挑衅;罗威着黑,这人一旦架起狮头,就大不是平常低眉顺眼的卑微模样,黑色眼眸里沉沉如水,流露出难藏的锋芒料峭,他张狮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前爪后腿齐齐一伸再一缩,又伸了个大懒腰,算作回敬。
武少杨轻笑一声,踏步上前,直冲着梅花桩而去。罗威喝了一声“走”,与之并驾齐驱,不遑多让。
上了梅花桩,考验得就是“变通”二字,在稳扎稳打的基础上,能在桩上立得式正势稳,绝对是对舞狮人极其严峻的考验。
不少舞狮人或在防守时接连后退,一着不慎掉落下梅花桩;或在进攻时狮头狮尾不匹,你拉我拽,同样摔了个四脚朝天。
喝骂声、叫打声与跌桩后的痛嚎声跌宕起伏,交织在一起,听入耳是一片混乱。
武少杨舞白狮,进攻迅猛,凡两狮相遇,不是教他逼得后退踩空,就是教他横扫飞踢踹下梅花桩去。
反观罗威,由于有狮尾蒋川的限制,不宜进攻,他就只能口头不断指挥着该如何躲避。由他牵头,黑狮斡旋于梅花桩上,避开锋芒,专往虚处行步;其动作敏捷如行云流水,走法变化多端,是于乱中求胜。
刘景行稍稍眯起了眼睛,凝神片刻,兀自说道:“这不是武少杨……”
他看过武少杨舞狮,不过三次,却将他的习性动作记得烂熟于心。这在梅花桩上舞黑狮的人绝非武少杨,而那白狮却更像些……
谢蘅听他不明不白地撂了这么一句,没听出个所以然来。
梅花桩上的缠斗唯有一刻钟,可就是在这一刻钟之内,由于武少杨舞狮太过勇猛,原本进到第二环的三十头雄狮尽数不保,在结束的锣声敲响之前,场上唯余下三头狮子。
一黑一白。
还有一头,就那个只有狮头没有狮尾的小家伙儿。
这孩子上场纯属是凑个六六三十六的吉祥数,谁都没把他当回事儿,每头狮子攻击的首要目标皆不是他。他也不会打架,索性跟罗威行同样的兵法,不打专躲,在梅花桩上东躲西藏,避开所有尖锐的锋芒,不成想反倒活过了第二环比试。
锣鼓声响预示第二环结束后,喝彩声伴着掌声鸣如雷动。
这孩子自己都不大相信自己居然还没掉下去,摘下狮头茫然地环顾一圈,都有些懵了。
“…………”
扮作大头佛的人没忍住,一声闷笑道:“小祖宗,做甚么呢?还不快往高台上爬去。”
围观的百姓以及观台上的人一阵哄然大笑,刘景行也笑起来时,眼尾显得愈发狭长。
武老爷微笑着拍手叹道:“当真是‘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也’。”
最后一环登云霄,攀上九层高台夺取绣球,鼓点因紧张的气氛变得又密又急,又重又快,观看赛狮的百姓都屏着一口气,心腔子也随着这鼓点怦怦大跳。
黑白两狮率先跳上了第一层。
武少杨耍狠,先起攻势,叫喝着狮尾人,齐齐往罗威的方向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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