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局势下,王安王太监对范弘道说的那些嘉奖话,听起来很像是对监生们的鼓励和声援o而且这还是一个从权力中枢司礼监过来的太监,如果蓄意对监生有所引导,便很容易出乱子o
秦监丞也疑神疑鬼,担心王安代表陈炬来干涉自己,便下了逐客令说:“范弘道之事乃外朝之事,不劳内监诸公过问,请回吧!”
王太监轻笑道:“秦大人多虑了!陈公纯粹是欣赏范弘道而已,并不想管你们的事情!”听到王安的保证,秦监丞略略放了心,王太监似乎是唯一预料外因素,只要王太监不捣乱,就还有机会o
于是秦监丞转向外围的监生,拿出监丞的派头当众训斥道:“礼部已经下了判令,要革除范弘道!你们聚集在此,意欲何为?莫非想对抗礼部判令?”
礼部主管天下读书人和学校事务,国子监监生的学籍由礼部掌管,功名文凭也由礼部主管,所以对监生而言,礼部的名头相当唬人o一旦像范弘道这样被废掉功名和学籍,本来就不宽广的前途也会立刻完蛋o
“谁敢再带头喧闹,本官必将上报礼部,另行处罚!”秦监丞又喝道o
这几句话出口,不能说将监生们彻底镇住,但也很有触动,众人刚才基于义愤燃起的热血有所冷落o理想道义和现实利益的考量,从来都是一个复杂的问题o
一时间场面不像刚才那样激动,但是沉默到现在的范弘道突然开口了,他对同学们高声道:“诸君还是请回吧,不要再聚众让朝廷为难了!”
秦监丞顿时有点小惊喜,范弘道这个当事人居然主动劝监生离去,这实在令秦监丞感到意外之喜o
以秦大人对范弘道的了解,那绝对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只会煽风点火,不会有息事宁人的想法和举动o难道这范弘道突然良心发现,不想闹事了?
既然看起来是好事,秦监丞就没有阻止范弘道发言,只听范弘道继续说:“诸君听我一言!所有道义由在下一人担当,不必惊动千百同窗!诸君不要受我连累耽误了自家前程,还是速速离去为好,在下不会怪罪你们!”
在场的都是文化人,感觉范弘道话里话外的意思怎么很不对呢?
读书人和普通百姓终究还是有点不一样的,如果是普通百姓听到范弘道这样说,八成会毫无心理压力的扭头便走,离开此地o但读书人终究多了点知耻之心,范弘道张口道义闭口前程,如果就这样走人,岂不就成了因为担忧自家前程而不顾道义之人?
当然一个人时这么干也就干了,但现在千百人都聚集在这里,想在众目睽睽之下逃兵需要承受很大舆论压力o就算想离开,总要有个带头的吧?那么谁能不顾众口悠悠,先带这个头?
混蛋!秦监丞终于反应过来了,范弘道这哪是劝人离去?分明就是以退为进,大搞道德绑架,让大家拉不下脸甩手散去!
范弘道仰天长叹,口吟一首诗曰:“功名恍如梦,唯有道义真o人生意气尽,一念世间存o杀我范弘道,还有后来人!”
这是很简单的诗,可是传入在场监生的耳朵里时,他们心底最敏感的那根神经被触动了o
监生这种读书人,在大明体制里是很尴尬的存在o按理论说,科举、学校应该是并列为仕进道路的,科举精英和监生地位应该差不多,但实际上进士、举人已经远远压过了监生,从选官待遇就可见一斑o
在读书风气不重的地方里,监生可能还算个人物;但是在权贵满地走的京城,监生就不算什么了o可无论如何,监生终究也归进了读书人序列里,享受着刑不上大夫的特权o
这唯一区别与平民的特权,差不多就是监生最后的遮羞布o可是现在秦监丞竟公然动用武力,绑了范弘道这样的监生代表人物,实在让大家有兔死狐悲之感o
如果只是按照校规处分,那还可以理解,可秦监丞分明就是想绑架到校外为所欲为,这就是肆无忌惮的破坏规则o而且还把范弘道逼到了吟出“杀我范弘道”的地步,更让众监生产生了很不好受的联想o
难道他们监生连生命安全都得不到保障了?一个监丞就能对监生随便打打杀杀?除了特别严格的太祖时期,近百年来国子监就没有过这样的事情!
切身的抑郁悲愤弥漫在监生人群中,这次不仅仅是义愤了,还是为自己而愤怒o只有当人们为了自己而愤怒时,才算是被彻底发动起来o
秦监丞暗叫不好,坏了,比预想的还要坏!范弘道果然不是省油的灯!在刚才还能用礼部吓住监生们,但现在监生却进入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的状态了,只怕搬出礼部也没用!
有范弘道的好友高呼道:“范弘道究竟何辜,竟遭尔等残虐,还不放开范弘道!”随即千百监生一起连声高呼:“放开范弘道!放开范弘道!”
众人一边喊着,一边继续紧逼,已经开始与官军直接动手接触了o这一百官军没有携带器械,又不是什么精锐,如果真的打起来,肯定是打不过十倍于己的监生o
秦监丞头顶上汗出如浆,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o
如果就此放了范弘道,任凭范弘道顺势组织发动监生,必然会闹出更大的乱子,然后追究下来,自己肯定会担责——不用怀疑,范弘道绝对有这个能力!但如果不放人,眼前这一关又过不去,真要酿成了官军与监生的暴力冲突,自己还是很难善后!
情急之下,秦监丞抓住范弘道衣领吼道:“范弘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范弘道忍不住讥讽说:“我想干什么,你不配知道!庙堂正有大风波,你这样的人居然也想插足进来,简直毫无自知之明,我就看着你为此粉身碎骨!”
秦监丞气急反笑:“好极!大不了我不要这官位,回乡闲居度日去!反正已经求到礼部判令,正式革除你的功名,这样废掉你的前程也算值得了!不就是同归于尽么,有什么可怕的!”
范弘道冷笑道:“谁说我要与你同归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