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瑜生似乎没听到汤山的话,还在继续看电视,直到突然屏幕一黑,轰然一声大响,里面的日本鬼子被炸得血肉横飞,哭爹叫娘,他才很厌烦地关掉电视,蓦地向汤山竖起大拇指,喝道:
“英雄所见略同。”
汤山吓了一跳,一时傻愣着说不出话,直到心脏掉回原位,才皱眉骂道:
“他妈的,看个电视也能把你看傻。”
陈瑜生收起拇指,又向汤山伸出食指,左右摆了摆,笑道:
“no,no,我说的不是电视。我说的是你。”
这话把汤山说懵了,咽口唾沫问道:
“啥意思?说我?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说话绕大弯子的?这毛病不好。”
陈瑜生又笑:
“你刚不是说,要杀猪,就得去乡下杀。说得太对了。跟我原先的想法,完全重合。”
汤山还是不懂,一时不知怎么接话。陈瑜生接着说:
“咱俩认识这么多年,没经商量,而想到同一方向去的,这是惟一一次。所以我说英雄所见略同。你别不承认,你还真有点做屠夫的眼光。”
汤山总算领会了他的意思。心里不禁苦笑,我建议去乡下杀猪,是因为周扒皮正在满城找打他的凶手,我们两个真凶,最好能天天早出晚归,避避风头。
汤山心思转了一圈,反问:“你为啥原先就想到要去乡下杀猪?”
陈瑜生先是眉飞色舞:“考我是吧?”接着侃侃而谈:
“我早调查过,现在的杀猪行业,跟我老爸的年代不一样了。那时养猪还没完全产业化,杀猪也没有完全进入工业程序;而现在,养猪全在养猪厂,杀猪全在屠宰厂。”
汤山一听,立马兴味索然。这话题,比之电视上的抗日神剧还无聊百倍。但既然打定主意跟对方去杀猪,就不好出语嘲讽对方的想法。
陈瑜生见汤山不语,还以为他听得入迷了,于是继续高谈阔论:
“所以,现在单干的屠夫,在城里基本没有立足之地。”
汤山忍不住提出反驳:
“扯蛋,菜市场猪肉摊前站着的,不是屠夫是什么?”
陈瑜生并不急,身子往后一倒,笑道:
“不懂了吧?那些人系着围裙操着砍刀,看上去满身杀气,实际上不是屠夫,只不过猪肉贩子。都是从屠宰厂贩肉到市场来零售的。”
汤山倒一时被他逗乐了,笑道:
“听你的语气,对人家的工作不屑一顾嘛。”
陈瑜生鼻子里哼了一声:
“杀猪就得有个杀猪的气氛,连头活猪都没见过,只管在钻板上剁肉卖,算什么本事?”
汤山又笑:
“你懂个屁,能操刀捅死一头活生生的猪才算本事呀?那叫跟时代脱节。现在职业细分化了,人家根本就不需要亲自把猪捅死。”
陈瑜生讪笑道:
“我只是说他们没什么技术含量。作为屠夫,本事全体现在与活猪博杀的那一刻。”
汤山一听,觉得这糙汉对拿屠刀、放猪血之事,似乎有股子变态的热爱,可能得自他父亲的遗传,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这位哥,就算你有古代江湖上快刀浪子的本事,手上屠刀一挥,千万颗猪头落地,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你自己也说了,现在这个时代,养猪全在养猪厂,杀猪全在屠宰厂。”
换了口气,汤山总结道:“人家机器杀猪,无论如何都比你的手快。”
陈瑜生一点都不气馁,拍拍手掌道:
“所以才要把根据地转向农村呀。农村包围城市的战略,什么时候都不过时。”
汤山忍不住笑出了声:
“人才,我真是对你的敬仰如滔滔江水。杀猪还能杀出个革命理论,你也算是古今第一人了。”
陈瑜生不笑,还满脸狐疑地问道:
“咦,你刚才不也说,要杀猪,就得去农村杀吗?”
汤山心想,咱俩的思维,还是没在同一根弦上。他续笑道:
“我只是那么顺嘴一说,可不像你,实践还没迈开步子,先有高深的理论支撑。”
不等陈瑜生接话,他又笑问道:
“为什么农村就有你的用武之地?你不会是想去深山老林打野猪来杀吧?岂不是屠夫还得兼职做猎人?”
陈瑜生白了他一眼,嗤道:
“你还是农村人呢,这么不懂农村的家蓄行情。现在的农村还有很多人养猪,不吃饲料不打激素,以前叫家猪,时代变了,美其名曰有机猪。”
汤山立马反驳:
“扯蛋,什么有机猪,根本就很可疑。你又没有全程监控,他中途吃包饲料打个针,谁知道?肉吃起来,只要预先有个心里暗示,谁也分辨不出来。”
陈瑜生又白了他一眼:
“你就别在这上面较真了。总之,据我所知,乡下养猪的农户,都不愿把猪送到屠宰厂。因为不但收购价跟饲料猪一样,而且很有可能,三百斤进去,出来就是个二百五。”
顿了顿,陈瑜生加强了语气续道:
“所以,农民养了猪,更愿意雇单干的屠夫到家里去宰杀。”
汤山愣愣地看着眼这位朋友,心想,看来这家伙是真心热爱杀猪这个职业。
陈瑜生慢慢地站起身,单手朝空中一挥,就像马云当年向“阿里十八罗汉”进行融资演讲一样,向汤山鼓气:
“养猪的农户有需求,而我们有技术,在农村的广阔天地里,咱们前途一片光明呀,兄弟。”
这年九月的一天,十九岁的陈瑜生和十七岁的汤山,前者扛着长钩,后者挑着刀具,向离枫林镇十里的一个小村子出发。
他们就这样开始了杀猪生涯。
一路上,陈瑜生和汤山吸引了很多途人的目光。人们不知这两个年轻人搞什么名堂,全副武装在路上晃荡,还一脸严肃,满身杀气,看上去像是专门给人找碴的样子。于是全都绕道而走。
有人甚至打算报警,因毕竟没有实际的犯罪行为而作罢。
陈瑜生和汤山来到那个叫做“龙安村”的地方,村民也像是见到鬼子扫荡,躲避不及。后来有一个村长模样的人,壮着胆子过来问道:
“两位小伙,打哪儿来呀?进村有何贵干呢?”
问得相当客气,而且用语还是半文不白,其实就是胆颤心惊的表现。
汤山一路上被人看着,像看怪物或恶人一样,也有点心虚,答话便语无伦次:
“啊,我们啊,是从城里来的。”
不但底气不足,而且水准大跌,完全失去了他平常老气横秋的样子。
陈瑜生却是做过市场调研的,知道杀猪就得有杀猪的气势,而气势,首先得体现在语言上;不需要一张嘴便很黄很暴力,起码你得中气十足;而中气足,嗓门大则是首要条件。
于是,陈瑜生瞪一瞪眼,刻意粗着嗓门道:
“干什么?没见我们家伙齐全啊?肯定不是来杀人就是来杀猪的嘛。”
汤山见陈瑜生用语太过鲁莽,不像个做生意的样子,在旁将其衣角拉了一下。汤山的看法是,即便是杀猪,也得讲究和气生财。他赶紧讪笑解释道:
“我们是杀猪匠,请问,村里有没有猪需要请人杀的?”
村长模样的人恍然大悟,上上下下打量两人:“噢,你们是屠夫。可看着不像呀。”接着双手一摊,“年纪轻轻,细皮嫩肉的,哪儿有点屠夫的样子?”
陈瑜生刚要答话。这时旁边恰好走过一个流里流气的中年男人,接口道:
“你们两个毛都没长齐,还敢来杀猪?我看是被猪杀还差不多。”
汤山转头一看,此人四十上下,尖嘴猴腮,下半身裤脚一长一短,上半身衬衣没一粒扣子,敞开着满胸的排骨,完全一副吸毒犯的模样,说话又阴阳怪气,很有点挑衅的意思。
汤山知道遇上不正经人物了。乡下的二流子,通常比城里的小痞子更难缠。一个处理不当,就要重演《水浒传》里杨志杀牛二的戏码。
陈瑜生没读过《水浒传》,却是个暴脾气,见此人一副欠揍的样子,竟敢嘲讽自己年轻不成事,又想到做屠夫第一天,绝不能灭了气焰,否则以后的杀猪工作很难开展,便怒吼道:
“人我都敢杀,还不敢杀猪?要不要在你身上捅一刀试试?”
普通人都会被这话吓住,然后噤声离开。万没料到此人还真是个十足的“牛二”,见陈瑜生斗气,正中下怀,也撒起泼来,拍着胸前的排骨,斜眼叫道:
“来呀,朝这儿捅,不敢捅你就是狗娘养的。”
陈瑜生大怒,扔下钩子,从汤山挑着的担子里,操起那把两尺长的屠刀,就要往前冲。汤山见状大惊,哪想猪没见到一头,却先跟人干上了。赶紧撂下挑子,一把将陈瑜生拦腰抱住。
对面村长模样的人也赶紧将瘦猴男往旁边推。但瘦猴男见有人相劝,安全有了保障,更加嚣张,嘴里骂骂咧咧,还张牙舞爪,作势欲扑。
陈瑜生比汤山高大,也比汤山健壮,腰身一扭,便将汤山甩到一旁。走上一步,照着瘦猴男的面门,手起刀落,便砍了过去。
汤山吓呆了。村长模样的人也吓呆了。谁都没料到,三句话不合,便真动了刀子。
陈瑜生一刀砍过去,瘦猴男吓得倒退一大步,于是刀风过处,将瘦猴男衬衣削下了一大片。瘦猴男原是本性使然,想借机撒一回泼,哪知陈瑜生在他的地盘上,竟敢真的持刀砍过来。
瘦猴男气焰立时熄灭,转身拔腿便跑。陈瑜生提刀直追,追过两百米之后,才转身返回,嘴里依旧愤愤不平的骂道:
“我靠,有本事你别跑,看我不把你大卸八块。连肚子里的下水都给你弄得一清二楚。”
村长模样的人向陈瑜生讪笑道:“这人不太正经,你别跟他计较,你别跟他计较。不过,年轻人也别一言不合就动刀子呀。”
陈瑜生将刀在空中挥了挥,蛮横地说:“我是屠夫,不动刀子动什么?”
村长模样的人见他如此气势,知道说什么也没用,悻悻地掉头而走。
经此一搞,猪肯定是杀不成了。于是两人收拾家伙准备离开。走过村巷,很多人便躲在自家门后探头探脑,还有人把原本在路边玩的小孩,赶紧往家里抱。
来到村口,汤山埋怨陈瑜生:
“你他妈的不会是真想把人家给砍了吧?哪根筋搭错了?咱们是来杀猪的,可不是来杀人的。”
陈瑜生嗤嗤发笑:
“吓唬他一下,否则以他那副身板,怎么能跑过我?这种二流子,一旦缠上,不把他气焰压下去,很难脱身的。”
汤山还是不满:“你把他吓跑了,这村生意也没法做了。”
陈瑜生倒是很淡定:“你懂个屁,这么一搞,村里绝大多数人会对我们刮目相看,以后大家都知道,咱们两个,是连人都敢杀的屠夫。”
汤山被逗笑了:“一言不合杀人的是你,可不是我。”
陈瑜生忽然站住,像看怪物一样,将汤山从上看到下,然后摇摇头表达不屑:
“你什么时候才能长点青春痘出来?”
汤山一愣,很久没反应过来:“我靠,扯哪儿去了?你长个青春痘也能自豪?”
陈瑜生解释:“知不知道,就因为你这张脸太秀气,人家才不把我们当屠夫。”
汤山啼笑皆非:“这还怪上我了?”
陈瑜生叹了口长气:
“我现在才知道,干屠夫这一行,跟干演员一样,都是靠形象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