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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风雪欲来(1 / 1)

昨日的好天气似乎延续到了第二天,清晨时分,太阳早早冒出头来,淡金色的辉光如水流淌,竟有几分早春的暖意。沉水起了个大早,兴致勃勃地套上袄子挎上菜篮,打算重温久违的早市。

从前虽说做饭并不是他的活计,但能光明正大地出门四处逛逛,对双胞胎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仍是一件充满趣味和吸引力的事。

难得晨光明媚,镇上的坊市也比平时热闹许多。沉水慢腾腾行走在街道中,两旁是成排的商户小店,粗略搭起的摊子上展示着各色货品,生鲜蔬果,脂粉布匹,还有刚从卞湖里捞起来的活鱼虾……一路上吆喝声不绝于耳,当真是人头攒动,喧腾非常。

沉水挑了几个应季的大苹果,又转悠到鱼摊前选了一尾青鱼,零零碎碎再买了些肉和瓜菜,这两日的伙食就算解决了。他揣好荷包刚要走,一名小孩突然迎面撞了上来,沉水给撞得一个趔趄,好不容易稳住脚步,那小孩慌张地瞄他一眼,颤声说句“对不起”,扭头便跑走了。

“走路不看路……”他自言自语抱怨着,随手往方才搁荷包的地方一摸,登时愣了。

那撞了沉水的小孩手捧一只肉包吃得津津有味,忽听身后爆发出一声大叫:“抓小偷!”他吓得手一哆嗦,包子啪地落地,他赶紧捡起来揣进怀里,拔腿就跑。

“小偷、抓小偷!”沉水撵在他身后奋力狂追,口中还不停呼喊,“他偷了我的钱袋,快抓住他——”

不料那小孩脚程飞快,对这一带的地形也显然比沉水熟悉多了,三两下就甩开沉水钻进一条窄巷。追到巷口却不见了人影,手里的菜篮子还险些给掀翻,沉水又气又累站在墙边,忍不住恨恨地一跺脚:“真倒霉!”

话音刚落,就见一名灰袍人缓缓步出窄巷,手中握着一件物事朝沉水走来。

“殿下的钱袋,请收好。”

灰袍人亮出手里的荷包,浅褐色缎子点缀着万福纹,正是刚才沉水被偷的那只。沉水却并不着急接过,而是微微眯起眼睨着这人:“……你是什么人,为何要跟踪我?”

“太子殿下担心您在外头不安全,派卑职等一路随行保护。”灰袍人模样谦卑,眼中却是一片漠然,“殿下不必担心,卑职等只会暗中行事,殿下尽管做自己想做的,若有什么需要,可随时吩咐卑职。”

“不需要。”沉水冷冷道,“爱去哪儿去哪儿,别跟着我。”

“太子殿下命卑职等无论如何务必跟着您,恕卑职难以从命。”灰袍人将钱袋递到沉水眼皮底下,“殿下,收着吧,可别再弄丢了。”

找那么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不就是要监视我和止霜么。沉水冷哼,一把夺过钱袋:“如果敢打扰到披香夫人,就别怪我不客气。”说完,他挎起菜篮,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灰袍人朝他遥遥一礼:“遵命。”

*****

一觉醒来已是辰时末刻,披香也不急着下床,而是坐起身慢吞吞伸了个懒腰,舒展肩臂,隐隐作痛的骨节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不远处窗扇半开,淡金的阳光无声铺洒满地,她扭头看看窗外——这里是语莲别院,是她在大济唯一可称得上“家”的地方。如今俗事暂了,沉水止霜也回来了,可心底那股蠢动的不安又是什么?

是了,昨夜睡得并不踏实,每一回想起听梅别院里发生的事,胸中总是有一团如妖物般挥之不去的阴影。行止怪异近乎癫狂的祝阳侯,在浴房外偷窥的人,还有夜访院宅的黑衣密探……谜题尚未获解,这些,她都不打算告诉如今身份敏感的双胞胎。

如果可以,只做普通人该有多好?这么想着,她低低叹了口气,决定披衣下床。

止霜起得早些,动作利索地将院子打扫过一遍,便钻进伙房里准备粥点。披香仔细洗漱过,随手盘了个发辫走出屋来,正巧见沉水挎着篮子推门进院,面色如被阴霾。

“怎的,一大早就拉着个脸?”她上前去接过他手里的菜篮,见买了不少东西,又笑道:“这苹果挑得好,小瓜又脆又新鲜,沉水真是越发有当家的本事了,香妞儿自叹不如啊。”她一面说着一面朝伙房去,没走两步便被沉水拽住了袖子。

“到底怎么啦?”披香扭头。少年郎露出不自然的神情,摘下她手里的篮子搁在一旁,拉着她来到院墙边。他欲言又止,再瞥一眼伙房的方向,止霜正在专心摆弄吃食,并未注意到兄长的异样。

沉水舒了口气,放轻嗓音:“香妞儿,我、我有个打算。”

“什么打算?”见沉水吞吞吐吐,披香觉着有些反常,不由蹙起一对秀眉。

少年郎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扬起黑眸:“楼夙已经不能保护你了,我希望你能离开楼家,和我们一道入宫……以养母或者妻子的身份。”

披香闻言先是愣了愣,随即面现愕然:“入宫?养母或者妻子?你在说什么啊?”

“就是字面意思。”沉水咬咬牙别开视线,“楼府不过是太子的跳板,早晚会被抛弃,你留在那里并非长久之计。而我和止霜到底是皇亲,即便我们现在能力不足,但以后,我们一样能够保护你。”

“所以说……到底是怎样一回事?”披香仔细打量着他的表情,“你和止霜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不,止霜并不知道我跟你说的这些。”否则必定会坚决反对的吧,沉水想,“而且,要说麻烦也算不得麻烦,不过是暂时的受制于人。只是如今我们身份尴尬,难保有力不能及的地方……我们希望香妞儿能安稳地生活下去,至少,不被我和止霜的事所束缚。”

与其日后成为我们的弱点而遍体鳞伤,不如一开始就护在身边,为她筑起铜墙铁壁。风暴的中心不仅可以是是非之地,也可以是最宁静的所在。

更重要的是……不想离开香妞儿。沉水攥紧了拳头,为自己自私的借口感到无力。

披香没有作声,只是定定地凝视着他。良久,她叹了口气,蹲下身展开双臂:“来,给香妞儿抱抱。”

“谁、谁要给你抱。”沉水红着脸别扭地转开脑袋,不料脖子后突来一个力道,披香将他一把揽进怀里,像安抚一只焦躁的幼兽那样,轻轻拍抚他的脊背。

“好啦乖,你的心意我知道啦。”披香的声线带着宠溺的笑意,“唉,兄弟俩都这么爱操心,都快成唠叨的老婆婆了。”顿了顿,她的嘴角微微弯起:“……可是,香妞儿很感动。”

伏在她的怀里,沉水默默咬紧嘴唇,眼中不可抑制地沁出泪水:“那就听我的,让我们保护你啊……我们喜欢香妞儿啊。”

最喜欢香妞儿了,最喜欢了。所以,无论如何也绝不可以分开。少年郎强忍着眼泪,环抱住她。

“香妞儿也喜欢你们。”披香摸摸少年又轻又软的头发,心中满是温暖的情意,“可是沉水你弄错了一点——”说着,她将他拉开些许,嬉笑似地捏捏他的脸蛋:“香妞儿可是你们的姐姐,哪有赖着让弟弟保护的姐姐?”

沉水泪光闪闪地望着她,听她继续道:“而且,香妞儿远不像你们想像中那么弱喔。以后若是有坏人为了要挟你们而找上我,你们就等着看香妞儿把他们一个个绑起来丢下河好了。”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要知道,香妞儿可不是只会制香的笨蛋。”

“可是、可是,”沉水不肯服气,“连楼夙你都管不住……哎呀!”话音未落脑袋上就挨了一个暴栗子,沉水捂头瞪她,看她伸出一根手指戳戳他的脑门:“没大没小,什么楼夙楼夙的,要叫二公子!况且我又没嫁给他,哪来什么管不管得住的呀。”

“楼府上下都知道是楼婉从你身边抢走了楼夙,当然是你没管住啦!”沉水叉起腰,“还说是姐姐呢,连自己的男人都守不住,只能让做弟弟的操心了呀!”

这回披香倒没反驳,只托腮望着他,无奈地笑笑:“……这个嘛,大概是因为,我并不是真正喜欢二公子吧。”

“唔?”沉水瞪圆了两眼很是不解,“那你干嘛还答应嫁给他?”

“那是因为……”我以为自己能够忘记那个人了。只有一瞬,披香的笑容忽然变得十分哀戚,很快又恢复如常了,起身嗔怪道:“你啊,小小年纪知道这么多做啥?去去去,该干嘛干嘛去!”把沉水转个身,往伙房的方向推着去,“喏,快去帮帮你弟弟,一个人做饭多无聊啊!”

“是——”沉水做了个鬼脸,重新拎起一旁的菜篮,末了,转头扫她一眼:“不过香妞儿啊,如果你找到了真正喜欢的人,一定要告诉我们……不、就算找到了,也不许丢下我们喔。”说着,少年郎抬袖亮出小指,“拉钩钩,说话算话!”

“嗯!”披香笑眯眯地扬起手,两只小指勾在一起:“说话算话!”

*****

皖州终于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降雪,整座烟渚山银装素裹,抚琴宫也陷落在一片白茫茫寂寥的雪色中。不过,冰凉凉的雪粉并未改变弟子们按时练武的习惯,另一方面,厚可盈尺的积雪也为他们提供了绝妙的乐趣。

裴少音沿着前往习武场的长梯缓步而下,难得一见的纯白世界令人心情大好,他放眼望向雪地上撒欢玩耍的众弟子,不禁摇头感叹:“唉唉,年轻真好啊。”

刚迈下最后一步石阶,忽听一个熟悉的嗓音叫到:“少音,看这边!”

就在扭头的瞬间,啪沙,一团雪球正中他的面庞。

噗哈哈哈哈哈哈——偷袭者顾屏鸾领着一帮小弟子叉腰大笑,有的捧腹有的支腰,还有直接笑倒在雪地上来回打滚的。雪块散落,稍稍回过神来的二宫主抹了把脸,嘴角不自觉地抽了抽,笑意终于挂不住了:“……既然都这么有精神,今儿个的早训不如就翻个倍吧。”见弟子们纷纷朝顾屏鸾投去求救的眼神,他又竖起三根指头:“嗯,外加三十圈雪地绕场跑。”

在二宫主慈祥目光的关照下,弟子们只好气苦地列队开始跑圈。积雪虽不深,但若要保持一定的速度跑动,可比普通的平地跑步累多了。一面监督着训练,裴少音一面瞥向身边站着的顾屏鸾,见她面色悻悻的,便笑道:“你既身为三宫主,无论何时都是弟子们的表率,可别跟着小辈们胡闹啊鸾鸾。”

迎头就是一个雪球招呼上来,还是当着众弟子的面,任凭平日里裴少音再怎么好说话也会不高兴的。顾屏鸾自然知道刚才闹得过火了,低下头红着脸小声道歉:“对、对不住,我以后不会拿雪球砸……呀!”

“嘿嘿嘿,吃了这么大的亏,总得讨点什么回来吧。”掌中一团雪块快速成型,裴少音得意地瞄着刚用面门接下自己一击的顾屏鸾,第二个雪球转眼已经完成:“看我的!”

“裴、少、音——!!”

三宫主高亢尖利的魔音回荡在抚琴宫上空,路过习武场边高台的姬玉赋也被这声音惊得一愣。他抬头看去,只见一红一蓝两人在习武场上就地打起了雪仗,你来我往更兼叫骂连连,不由失笑:“……还是老样子,闹起来就没完没了。”

跟在他身后的元舒也瞧见了:“宫主要下去吗?”

“时间紧迫,不必了。”姬玉赋摇摇头,径自紧了紧腰间的佩刀,抬手拉起玄黑大氅的风帽罩住脑袋,然后转过身来,一双剪水黑瞳笑意沉定:“元舒,逢人问起该怎么说怎么做,你都记下了吧?”

“都记下了,只是……”少年难掩困惑之色,“少主办事素来稳妥,其实宫主不必亲自走一趟的。”

“唉,谁叫我是个爱瞎操心的师父呢。”

这样说着,姬玉赋仰头看看漫天飘飞的碎雪,似是而非地叹了口气,旋身朝山门的方向大步迈去。

*****

休整了三日余,披香总算找回了些轻松的感觉。回到她身边的双胞胎闹腾一如往常,尤其初雪降临,他二人还特地在院子里用积雪做了个小雪人,成天盼着大雪降临。原本冷清的别院里渐渐有了人气,这让她觉得仿佛可以忘记之前发生的那些不愉快。

是的,说不定可以就此淡忘掉了呢。披香这样想着,望一眼在院子里撒欢的兄弟俩,不由悄悄露出笑容。手中的茶碗香茗滚烫,正好搭配刚做成的酥皮绿豆饼,她围着厚厚狐裘在太师椅上坐下来,就着脚边还未熄灭的炭盆取暖,心中一片宁定——

就在这时,语莲别院的大门被人打开,几个家仆模样的蓝衣人簇拥着一名华服女子跨过门槛,气势汹汹地朝堂屋这边来。

心知来者不善,披香蹙眉起身,只听身边盘旋的素痕轻声笑了:“……真是太好了。阿香,你的力量比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呢。嘻嘻……”

什么?披香扭过头,还来不及讶异,屋外突然传来沉水含怒的呼喝声:“站住!这里乃披香夫人私人宅邸,岂是任你们随意乱闯的!”

这话叫披香心头陡然一沉,她拥着裘衣快步走出堂屋:“出了什么事?”一抬头,正对上华服女子修饰精致假笑盈盈的脸——竟是楼婉。

“别来无恙啊披香夫人。”楼婉施施然开口了,她称披香为“披香夫人”而不是“香姑娘”,尽管笑着,眉眼间也写满显而易见的倨傲:“瞧瞧,二哥把你保护得多好,给你一座语莲别院,叫你能躲在这个小天地里自娱自乐,却把外头那些腥风血雨都留给自己……对你这么体贴入微的,连我这个未婚妻都羡慕得不得了呢。”

敌意如刀锋当头而来,披香自是省得她言下之意,嘴角淡淡一扯:“如果婉小姐是来同披香炫耀的,那披香可能要叫你失望了。”

“炫耀?我可没那个闲工夫同你耍嘴皮子。今天我来只是提醒你……”她挑起眉梢,露出一个“我倒要看看你能怎么办”的冷笑,“自己惹出的麻烦,还是由披香夫人你自己收拾比较好吧?”

“不知婉小姐说的麻烦是什么?”披香语间平静,丝毫不为楼婉的挑拨所动。

“你果然不知道……二哥那儿都乱成一锅粥了,你却还不知道。”楼婉一声嗤笑,状似柔媚地抬袖掩唇,眼中却满是明晃晃的刀光,“那你就听好了,披香夫人——祝阳侯死了,两天前的晚上,被人掐死在自家的浴池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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