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亚灭国是十数年前的事了,任谁也想不到这个曾号称西域之明珠的王朝,竟在弹指间不复存在——单就这一点,与其邻国哈赞的覆灭倒是颇为相似,曾有人试图考证两国灭亡之故,经年未果,最后也只得作罢。到今日,夏亚与哈赞的故土已纳入大济疆域之中,仰受礼教王化,再过数十载,只怕连名字也再不会被人提起。
萨哈毕罗靠坐在石桌前,低眼瞄着手里的茶杯。质地是细腻的白瓷,内中茶汤色泽浅褐偏红,淡淡热气随着杯中荡起的细小涟漪袅娜腾起,带着一股馥郁浓香。虽说不上何等好茶,却比西域所产之茶叶甘润许多。
“嘁,中土究竟有什么好……”话是这么说,皇太子一双剑眉仍不自觉扭了起来,露出颇委屈的神情。对面的老者见状便笑了笑,“若说不好,那是诳人的,若说什么都好,自然也不对。殿下思念故土,是因着您惦念它的好,可您的子民还惦念您吗?”
“高先生,如果此地是我哈赞,你将为你刚才那句话付出可怕的代价。”萨哈毕罗亦是笑了,他本就生得英俊,体格较之大济人更挺拔几分,这般一笑虽英气逼人,却毫无刀锋戾气,反倒是爽朗清澈。对坐被唤作高先生的老者也拈须含笑——正是那芳山令高无忧。他仿佛并不把方才逾矩的言辞放在心上,待萨哈毕罗喝完茶,他从袖笼里掏出一支小小卷轴,摆去皇太子面前。
“殿下,请您速来郦州府,所为正是此物。”高无忧笑道,“请殿下过目。”
萨哈毕罗并未即刻解开卷轴观看,目光只轻飘飘落在明红的束绳上,半晌才开口:“……高先生既特地将我叫来,必是笃定无误了。”
“只是在摩尔苏姑娘年幼时有幸一晤,都说女大十八变,也不知老夫的眼力退是没退步,还得请殿下亲自辨认才算妥当。”高无忧捧起茶杯,慢悠悠喝了一口,“说起来,现在这位姑娘可真真是……”
见他话中有所保留,萨哈毕罗扫来一眼,终于拿起画轴,解开束绳。雪白细腻的绢纸随即款款展开,眼前现出一张工笔女像来。
高无忧笑而不语,只捧了茶碗望着他,看这位从前呼风唤雨的皇太子,面上似破冰一般,渐渐露出难以隐忍的古怪神色。画上姑娘是否摩尔苏?珠法,他本是无法全然确定的,不过如今见到萨哈毕罗这般情态,想必相去不远了。
画上的女子笔触细腻,看得出作画之人用心深切。这女子一身红衣绚烂,拈花回眸时胜似临水照花,可谓惊为天人。若单论画技功力,这幅小像算不得绝佳,可画中饱满的情意却极其难得,不知是哪家画师所作。
萨哈毕罗研判一阵,忽然注意到角落上一小行题字。
“……祸兮倾国色,媚兮百花杀。”他低声念了出来,随即抬眼:“高先生,小生才疏学浅,可否请教这句话是何意?”
*****
楼府别院。
“原是婉姑娘到了。”甄氏一听,面上现出不甚愉悦的神色,她刚放下衣料,就见一抹水绿盈盈的人影走进帘子后来,正是那位二房的小姐楼婉。数月不见,这位大家千金出落得越发水灵。见了披香和甄氏,楼婉冲二人端庄地福了个身,随即笑吟吟望向披香:
“听说披香姐姐从帝都回来后,身子一直不大舒坦。婉儿担心,就专程来看看。”
披香淡淡笑了笑,“劳婉小姐挂怀,不碍事。”话音刚落,就见楼婉走过来拿起一幅刚选定的缎子,竟是在自个儿身上比试一番,再左右瞧瞧,道:“不愧是披香姐姐挑的,真好看。”
甄氏见状忍不住抬袖掩嘴,心里暗自吓了一跳。她没想到向来礼数周全的楼婉,竟会做出如此逾矩的举动来——就算只是拿这料子试试,已是大大冒犯了即将成为少夫人的披香。她偷眼瞥一记身旁的姑娘,披香倒没什么反应,仍是弯唇笑着,说:“婉小姐过誉了,这几匹都是二娘挑的……反正料子还有不少,婉小姐若是喜欢,不妨拿去。”
楼婉本以为她因自己的挑衅而有所不满,不想毫无效果,大抵怕是失了些气势,赶紧放下料子,连连摆手道:“不成不成,这些都是给披香姐姐做嫁衣的!”说着连忙捂了嘴,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啊,莫非婉儿僭越了?”
这话听在耳中,甄氏气不打一处来。这二小姐分明有意拿言语刺激香姑娘,还一脸无辜故意装作不知晓,着实叫人厌恶。于是甄氏低哼一声,漫道:“婉小姐不必自责,香姑娘不喜多计较,自然无妨,只是日后若叫二公子看见,恐怕婉小姐就得不着什么好脸色了。”
一听甄氏提及楼夙,楼婉的表情瞬时僵住,好容易才缓过神来,见甄氏眼色冷淡,只得硬生生挤出个笑脸。她此来本是要找披香的不快活,可怨甄氏也在场,她二人素来交恶,如今显然又回护着披香,必定处处与自己掣肘。于是勉强扯了扯嘴角,道:“……甄夫人教训得是,婉儿受教。”
披香果真不再与她多言,淡笑道:“婉小姐也是无心之言,二娘莫要再为难她了。”说着又唤人另取来一张凳子,与楼婉坐下,楼婉却抵死不坐:“不必了,婉儿今日前来就是看看披香姐姐的身子如何,姐姐既无事便是大好,婉儿这就回去了……”忽地,她扬起双眼,瞳中亮着一星说不清的诡谲光色。她缓缓道:
“对了,披香姐姐……婉儿来时在路上听得几个小婢胡言乱语,说是披香姐姐私下与一神秘男子过从亲密,那男人还曾作画相赠……”
披香闻言一愣,还不及说话,陡见甄氏面色铁青,开口已变了音调,冷笑着喝斥:“婉小姐既知是胡言乱语,还敢拿来与香姑娘胡说?二房果真调教得好!”
“甄夫人说话莫要夹枪带棒,我楼婉几时撒过谎?若是甄夫人不信,抓几个下人来问便是——况且这件事,二哥早就知晓了!”楼婉不怒反笑,眼波荡悠悠扫过披香,“二哥心软,舍不得厉言斥责披香姐姐,这份苦楚也只好自己吞了去……”
这些话轻飘飘落来耳中,恰似响雷劈头炸开,披香一时只觉周边诸般物事仿佛雾气般四下弥散了。楼婉说的是什么?与一神秘男子过从亲密,还作画相赠……对了,是画。她敛下眸子,脑中一根丝弦骤然绷紧了。
……楼婉说的,莫不是姬玉赋赠她的那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