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缡大力地跺着脚跑下去了。
郎坤北走到了老太君身边,在一旁不紧不慢地跟着,下山的时候接替了季逸云来扶着她。老太君任由他得当的搀扶着,笑眯眯地感叹着:“年轻人就是力气壮,郎家小二扶着我下山,当真是最稳妥的。”
郎坤北先老太君一步走下石阶,而后托着她的身体一步一阶地挪着。尽管老太君把全身的力量都依托在了郎坤北身上,但她毕竟是年迈的老妪,行动起来难免迟缓,是要比所有人都更加小心翼翼。
锦缡已经飞速地下去山下了,她抬头仰望着足有几百级的台阶,郎坤北都是这样搀着奶奶下来的。
她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热乎乎酸溜溜的。
郎坤北说:“老太君慢一些,不着急。”
季逸云落了后,接过来霁月手里边的洋伞,风风凉凉地说了一句:“是啊,身强力壮,扭起胳膊来也不费劲儿。”
老太君往郎坤北的脸上看一眼:“哎,二郎手上还是有轻重的,伤的都只是小骨,又有好药养着,缡儿的手很快就会好的。我们没人同她说,她自己没受过这样的伤,是她自己吓自己,还以为伤的很重呢。不过吓一吓她也好,只是二郎要多吃些脸色了。”
老太君这样说反而叫他觉得心里不忍。他只说:“谢谢老太君。”
“二郎是个稳妥的孩子,做什么我都信得过。我更信不过的是我们缡儿,这孩子需要担待,也得管束。她啊,是被我们娇惯坏了。瞧瞧,还在山底下生闷气呢。”
郎坤北往山下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专心地搀扶老太君。他说:“鱼苗和成鱼都运到了,已经送去黄河边上了,老太君和婶婶这是就直接过去么?”
季逸云说:“直接去吧,放了那些鱼也好早些回家去,出来这大半日忒累人。”
锦缡原本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仪式的。一整桶的小鱼苗随着水一同被倒进了黄河里,很快与滚滚奔腾的黄河水融为一体,那些银色的寸长小鱼儿也都不见了。随扈们还在一桶接着一桶的往河里倒着,倒下去的鱼苗像是白花花的银元。空气里都是鱼的腥味还有黄河水里的泥土味。
放过了鱼苗还有几桶的大鱼要放。老太君站在河边上看着汹涌湍急的河流,喃喃说道:“春夏之交,万物勃发。放生是行善积德积福延寿的事,可是这两年我放出去了这么多的虾兵蟹将,却只是为了一件事。我的缡儿就跟我养在莲花池里的小锦鲤一样讨喜,长得好看,呆头呆脑的,也好养活,扔一星半点的食儿就能喂饱了她。可是谁知道呢,养得好好的,突然黄河发了大水,就把我的小鲤鱼冲跑了。天底下的水总是相通的,我就托着这些放生的鱼儿沿着黄河游走,无论是在天涯何方,见了我的小鲤鱼就告诉她一声,奶奶等她回家。”
锦缡眨眨眼,抬头望着天,可还是忍不住。她觉得手伤了真就是跟个废人没什么两样了,连眼角的泪珠子都不能去擦一擦,让人看见了多丢人。
她故意找了个话题,试图避开别人的注意,可是声音也出卖了她。她有些哽咽:“这些鱼都是从哪来的?”
季逸云回答说:“这都是坤北弄来的,大鱼是从市场上现买的,小鱼苗是刚孵出来的。”
“这两年我奶奶放生的事都是他给办的?”
“最开始是你阮伯母,后来就一直是坤北经手了。坤北百忙之中也要抽出些时间来做这事的。”
车子正在路上颠簸着,回去的时候都是累得不轻。锦缡抱着胳膊喊疼,可儿拿出片仔癀来给她她又不肯吃。
可儿唉声叹气:“小姐又没理郎二少爷,看来老夫人这次行动又是失败了。”
“你说什么呢?”
“小姐你不知道么?老夫人其实是以逛庙会的名义带你出来见一见郎二少爷的,你一直不肯见他,老夫人看着着急了呢。”
锦缡呆呆地看着行在前边的那一队车子,滚起的黄烟都落下了她们老远。那是郎坤北的车。“我没理他,他不也没理我么?”
可儿很八卦地问她:“小姐你不会看不出来吧,老夫人一直都是有意在撮合你和二少爷哦!咱们锦家当家的一直都是老夫人,小姐从小就对老夫人言听计从的,更何况就是太太和老爷也从来都是以老夫人的意思为准,怎么小姐这回这么不配合老夫人呢?老夫人可没少费脑筋。”
锦缡叹:“奶奶是不够信任我,她怕将来我没那个能耐撑起锦家。可是选谁不好,为何偏偏选中了他郎坤北呢?引狼入室,迟早有祸……”
可儿安静了一会,猛地一拍巴掌:“小姐刚才说什么来着?”
“什么刚才说什么了?”
“就是刚才……我说小姐没理二少爷,然后……然后小姐说什么来着?对了!小姐说二少爷没理你!”
锦缡警惕地看着她:“你要干嘛?刚刚是谁说不会出卖我的?我可警告你哦,回去了你要是敢多嘴,看我不给你晚饭吃!”
可儿笑得满脸的幸福:“没事的小姐,我不吃晚饭了,我要是把这话润色一遍告诉老夫人的话,她会叫后厨特地给我做一顿满汉全席的!我就说……我就说小姐其实是在恼二少爷没理她……”
锦缡踢了她一脚:“好你个可儿,等我手好了就扒你的皮抽你的筋!”
可儿嘟着嘴揉着被踢到的腿,“人家就是想让老夫人高兴一回嘛。小姐只看到老夫人在你面前笑,没看到老夫人愁容满面呢。小姐这些天晚上手疼睡不着觉,可是把你哄得睡了之后老夫人就睡不着了,她总是要抱着你的胳膊生怕你乱动,我和霁月姐姐要换下她她都不允的。还有啊,郎二少爷把你抱回来那天晚上我还看见老夫人哭了呢,她本是不打算叫老爷就那么轻易放了周怀桢的,可是老爷也说,要以大局为重。太太都怕死了,她说周怀桢要是纠缠你一辈子可怎么办,老夫人就说,给你找个厉害的姑爷,不就没人敢再来欺负你了。我想,郎二少爷就是老夫人说的那个‘厉害的姑爷’吧。”
锦缡扭过头,望着窗外荒芜的黄土地,泪流满面。
季逸云陪着老太君坐了另一辆车,老太君已经累得不行,连脸上似乎永久挂着的微笑也坚持不住了。
她倦倦的倚在儿媳妇的肩上,说:“你这个未来的丈母娘可是在姑爷面前立了威,瞧你那一句话把郎家小二给堵的。你也不是看不出来,他下了狠手,过后了自己也后悔。”
季逸云也懒洋洋地靠着靠背,慢悠悠地道:“那也不成,我总不像额娘一样看好他的。这一时生了气都敢拧折了胳膊,那以后真把缡儿嫁给他了,他再拧断了脖子,我干脆也不要活了!更何况在额娘面前我可是做惯了恶人的,我□□脸,四处得罪人,额娘唱白脸,永远是老好人。”
老太君笑了出来:“你怎么也跟缡儿那孩子似的,我哄一个不够,还得哄两个。”
季逸云笑笑,有些不好意思:“再没有比额娘更狡猾的了,您一个人把我们一大群人耍得团团转,又个个的收拾得服服帖帖。不过也就是您吧,缡儿再怎么不情愿最终也还是会听您的话的,我可就没有这样的待遇。”
“七十有个妈,八十有个家。这话还真不假,都要做丈母娘的人了还在我跟前孩子似的吃闲醋呢。缡儿是听我的话,那是因为我从不强求她。什么事都得叫她自己想通了自己甘愿才行。不过云儿啊,我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看到那一天了。这事,难。我真怕自己出师未捷……”
季逸云直起身子一把捂住了老太君的嘴,连着啐了好几下:“呸呸呸呸呸!额娘您这说什么呢?您就是咱们家顶着房梁的那根柱子,没有您办不成的事,什么事缺了您也不成!实在不行明儿直接给她塞郎家去,我让她倔!”
“调皮蛋!调皮蛋!”白翅膀红喙的鹦鹉在笼子里上蹿下跳,阳光照得它很舒服,它一个劲地在叫着自己的名字——调皮蛋。
霁月跟哄祖宗似的拎起鸟笼子往芙蓉堂外边跑去,嘴里不住地求着:“小祖宗您可别再叫了!大小姐后半夜才睡的觉,这会子要是被你给叫醒了看我不拔你的毛!”
“拔毛!拔毛!”调皮蛋的叫声又尖又细,扑棱着翅膀站在横栏杆上。
霁月把鸟笼子挂在了芙蓉堂大门口的槐树上边,捡了小石子往笼子里打,多半打不着调皮蛋,吓唬的成分更多。调皮蛋只是挨打了的时候叫几声,终于是被吓得乖觉了不少。
霁月正教训调皮蛋教训得来劲呢,就瞧见了甬路的拐角处过来一个穿着青布衫子的侍女。侍女小步快走到霁月跟前,说:“我们大奶奶今儿身上不爽利,就不能来给老夫人请安了。大奶奶让我来说一声。”
霁月只说老夫人不在院子里便把侍女打发走了。调皮蛋垂头丧气地在啄着自己胳肢窝下的毛,只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霁月觉得不顺气,又捡了石子照着调皮蛋的脑门打过去,吓得调皮蛋四仰八叉地摔倒在笼子里。
霁月对着调皮蛋骂着:“什么玩意嘛!她不来倒好,老夫人眼不见心不烦!”
她骂着骂着似乎听到了脚步声和人语声。霁月寻声在甬路上走了一段路,竟看见了老夫人和太太一行打前厅往芙蓉堂这边来了。
那一行人里还有个高大的男人,不知道说着什么,哄得老夫人有说有笑的,心情很好的样子。不过霁月心里头也明白,老夫人是尊笑面佛,甭管谁哄谁,老太君总是那个乐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