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生仪站在院中往北方看去,看到遥远的天边积聚了一层厚重的阴云,那是火山出火所造成的。
过了半晌他又将目光收回到院中。
他在高昌城有两处住所,一处是处理公务所用的宅邸,乃从前的君主行宫。另一处就是现在这座三进的院落,位于城南的大片民居之中。他来去时从不刻意隐藏行踪,亦不扰民,而此处居民也慢慢将他视为一位身份特别的普通住户,除了并不往来之外,与寻常邻居并无差别。
他所在这院中有瘦竹浅池、卵石小道与茸茸细草,美而清幽,在某事难以决断而令人心神困扰时他喜欢在这里小憩以厘清思绪,可今天这院子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叫他无法静下心来。
他听着墙外传来低而婉转的笛声,或许是隔壁某户人家的女眷在练习吹奏。稍过片刻笛声停歇,又听着女子的笑声,像微风里轻轻摇晃的细小银铃所发出的。
这些声音从前也会叫他静心,叫他知道在自己治下有这样多的人安居乐业、惬意闲适。可今天听来也全无用处,甚至叫他更加烦躁。
他深吸一口气,右手微微一摆,叫一颗珠子自袖中滑落到掌中。在握住这颗珠子的时候,他忽然知道这是为什么了。
就在他的心里,一直都有一个声音提醒他,眼前这些都不是他的,而是他为某人代管。他所拥有的权力与爱戴,像建立在流沙之上的楼阁,有着随时倾塌的风险。在从前,他曾经幻想某日可将流沙夯实,但知道来自堑江北岸的消息之后,连那种幻想也消失了。
这座院子、院中的美景清风、丝竹之音与笑声,总有一天会属于另一个人。
他握紧珠子又摊开手掌。
珠子是乳白色,半透明,其中有脉络似的红色血丝,散发着微微的香气。他记起陶纯熙将这珠子献给他时所转述的、李伯辰说的话——“这东西是北辰成道之前的血肉所化。想要做北辰传人,就把这东西吃下去。”
现在他知道这话是假的了。这并非什么北辰血肉所化,而甚至、可能,是毒物吧。但出于一种奇特的心理,这些日子在经过数次犹豫之后,他都没有将其毁去或丢掉。他意识到自己心里仍存着万一的希望,就如刚才对阿伯所说那样,即便是一个秘灵……即便是一个秘灵……
身周的一切声音忽然消失了——李生仪在数息之后才觉察这一点。
他心中生出警兆,可旋即被一种强大而柔和的力量压制。力量来自天空、地下、四面八方,好像无处不在。随力量而来的,还有一种“感觉”。
这既像是他自己的感觉,又像是这天地的感觉——一波一波、缓慢地激荡他的思绪。这叫他觉得自己的心开始微微发颤,仿佛没有任何理由地感动起来。
瞬间之后,力量与感觉消失了。他重听到少女的笑声,感受到院中和风。
李生仪的身体绷得比一杆枪还要直,短暂的茫然与无措之后,他心中生出狂喜与惊恐两种情绪——快要修至灵照境的修行人不可能产生如此幻觉,毫无疑问,刚才所感知的一切来自某个更强大、更古老的存在……
来自一个秘灵!
因为这颗珠子么?!
他的目光一落到上面,心中立即生出一种强烈欲望——吃掉它、另其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在此时李生仪知道,这种欲望只有小部分来自自己的头脑之中,而更多是由刚才那种强大力量所致。他甚至能分出一部分念头怀疑刚才所感受到的一切与现在的想法都是这颗珠子、是李伯辰在搞鬼。他通过陶纯熙将这东西献给自己,为的就是这一刻。或许并非毒物,却与某个邪恶秘灵有联系,因而叫自己成为秘灵灵主……永远失去继承正统的可能性!
他心头猛然一惊,抬起手将珠子丢了出去。
珠子一离手,所有的欲望瞬间消失。李生仪扶住廊柱,往后退了一步,一边看珠子滚落在细草之中一边大口喘息。片刻之后他冷哼一声,转身向屋内走去。
但走了两步,他停住脚、忽然飞奔到院子里,一把将那珠子拾起并塞入口中。他迅速咀嚼,手脚着地,像一只警惕的野兽一样警戒四周,嘴角落下大量涎水。咽下最后一口之后,李生仪昏死过去。
然后他开始做梦——其实他也不知道是不是梦。
身体失去知觉,但刚才自己的所作所为历历在目,他的心中生出羞耻和恐惧。他意识到自己躺在草地上,院外一墙之隔就是忠心的侍卫,然而他无法出声。
下一刻他被一种巨大的情绪抓住了。没有形象、声音,但他心中莫名生出一种无与伦比的崇敬感,仿佛世间最伟大、最高尚的东西占据了他的躯体。李生仪几乎完全失去自主的意识,他忍不住想起自己曾记下的,与幽冥诸灵神沟通时所需的祝祷祭文,于是他忍不住在梦中念了出来。
天空澄净而高远,几无云彩。
但渐渐的,李生仪觉得自己好像在这样的背景之中看到什么东西——古老而神秘的力量在苍穹之上打开一扇山不见的门,他口中的祝祷辞乘风而上,于是那门后有什么东西出现了。
他口中开始发出另外一些字句,而他自己浑然不觉。他的视线集中在天上,意识则集中在体内。他渐渐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渐渐听到声音、渐渐意识到眼前晃动的人影是冲进来的侍卫,正试图将他从地上扶起。
现在,他听到自己口中的声音了——
北辰之主,大冥之精,飞星九星,拜谒真灵。
北辰之主,开阳之精,玄映御空,天诛威灵。
北辰之主,穹窿之精,幽诸生灭,万炁元灵。
李生仪恢复力量。
他站了起来,并轻轻拨开侍卫的手,在他们惊恐而疑惑的目光中微笑起来并低声道:“帝君显圣了。”
沉默片刻,又慢慢仰起头:“我才是北辰正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