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薛大郎到底不敢违抗父命,在私邸小坐了一会儿,吃过一盏酸梅浆,便起身要去见薛举。顾二娘跟在他身后,细致地替他理齐整了衣衫,将卸下的戎甲重又帮着他穿上,一面捏着绢帕擦拭着他甲片上的血渍污迹,一面柔声细语,“听人说你又下手打了阿翁的那几名旧将?”
“打便打了,有甚了不得?”薛仁杲梗着脖子,直囔道:“不过是薛家的奴将,竟几次三番地寻我晦气,再不打,恐他们忘了自己的身份。”
顾二娘轻推了他一把,唇边含笑嗲嗔怪,“这话在我这儿你爱说多少都成,待到了阿翁面前,可要收敛着,没的又白找一顿斥责。必是已有人往阿翁跟前告了状,待会儿你千万忍耐着些,你我有没有脸倒还在其次,别教人再抓着你甚么错……”
“这些年薛家上下里外皆是你在操持,我却要看看甚么人敢使你没脸。”薛仁杲一把搂过她略显单薄的削肩,忿然瞪大了眼睛,脑中已将那几个专好在父亲跟前说嘴的,一一过了一遍,狠意直漫上心头。
顾二娘笑得愈发清甜,举起一只手掌顺势贴在他黧黑的面上,“我有甚么打紧的,大郎荣我便呼风唤雨,大郎衰,我自跟着低眉顺眼,左右伴着大郎便是。”
轻巧巧的一句顽笑话,落在薛大郎心间却一字一锤,击得他心底暗潮汹涌,恨不能立时便爆发了。他向来自负,剿过几次流匪土寇之后,越发的不将旁人放在眼里,在军中跋扈惯了,薛举好劝歹说了数次,每一次都只白增了他的厌烦,再有顾二娘绕指柔般的煽风点火,惯得他非但丝毫无有收敛,反而时常觉得父亲老矣,群雄逐鹿之事,早该由他取而代之。
“还不快去回话,再不去阿翁当真是要恼了。”顾二娘又催了一遍,拽着他的手臂晃了晃。
薛仁杲面上的不快显露无遗,怏怏地放下揽着她肩膀的手臂,一手踮起沉重的头盔,大踏步地出了屋子。
直至他的坐骑在长嘶一声,渐远离的宅邸,顾二娘这才放下脸上的笑容,揉了揉微酸的面颊,适才甜如蜜酪的笑,早已抹得干干净净。
“阿郎的性子可教二娘摸得透透的。”说话的妇人不到四十,意态谦卑,身上的绿豆色襦裙看似寻常,隐隐的显出衣料上带着细微光泽的牡丹纹,这一袭襦裙约莫能抵得上中等人家半年的嚼用花销。
顾二娘回眸一笑,竟与方才的笑判若两人,面上分明是笑着的,却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阴冷气儿。“桃娘惯会取笑人。我且问你,咱们请来的贵客,可安置好了?”
桃娘顿了顿,收住了笑意,正色地点了点头,“包管阿郎不能知晓的。”
“他便是知晓了又如何,还能碍着我甚么么?”顾二娘不以为意地嗤笑一声,“大郎打掉了那几个老将的牙,阿翁恼羞成怒,十有八九是要将他拘在他那儿禁足个几日,也好对那些人有个交代。”
桃娘点了点头,“二娘过两日可要去瞧瞧他?”
“自是要去探的,却非是去探大郎。”顾二娘细细印上口脂的薄唇向上弯起,勾勒出了一个极其欢欣的笑,“我嫁入薛家八年,阿翁待我一向宽厚,他一病不起,作为长媳,我怎能不日夜在他身侧侍奉?”
“一病不起?”桃娘迷惑地歪了歪脑袋。
“旧疾突发,卧病不起,不日病入膏肓,医士们束手无策,大郎同我x夜侍奉,终是无力回天。”她越说越掩不住眉眼中的笑意,几乎要大笑出声,强抑着巨大的兴奋,断断续续勉强说下去,“战事当前,情势紧迫,大郎不得不就地继承大统,领兵南进,直取大兴宫。”
桃娘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恐慌慢慢爬上心头,“二娘……二娘,你这是要……”一语未尽,已骇得捂着嘴只会摇头。二娘带着怨气嫁到金城,她是知道的,这八年来,强颜欢笑,曲意奉承,受了多少委屈,咽下多少眼泪,终于一手掌持了西北商事,按说也该心满意足了。岂料她竟掖着这个打算,真真是胆大包天,难不成还想着要……母仪天下么?
顾二娘终是忍不住咯咯笑出了声,一面笑,一面将一根手指头抵在红艳的口唇间,示意桃娘缄口。
……
穆清随军重回高墌军营中,时下已入八月。
杜如晦同秦王在大帐内议事,每晚报过三更才会回至帐中,有时则更晚。她独自一人在帐中闷得发慌,一人呆着又极容念起长安城中的儿子,便想着法子给自己鼓捣出些事来忙一番。
她原想替将士们作些针黹缝补,无奈自有疏于习练,做出的女红便是她自己也不忍直视。
接着她又想出了替他们浆洗的活儿来做,军中兵将大多认得她,以往那些事,如深入突厥王庭面见义成公主,再如五十骑布阵清剿千余河津余孽,及最近前的汾水边智退刘武周与始毕可汗联军,这些事在百无聊赖的军中口口相传,难免添油加醋,多了些夸张在内,使得兵将们将她与杜如晦看得同列并重,哪里就肯让她亲手替自己浣洗污浊的衣物来。
兜兜转转了三两日,终在一日分发饭食时,教她欣喜的发现了一桩好差事。
那日随军的伙夫搬抬来一大釜的薄粥,一摞摞的干胡饼,正如往常一样分发,排着队候等领取的兵卒们一如既往地埋怨,又是淡粥配干饼,吃得人厌烦。
伙夫的怨气更大,没好气地抛过一个眼刀,“吃几日干饼又怎的委屈着了,成日介叫唤得跟那高门大户里出来的公子阿郎似的。漫说是咱们这些人了,便是秦王殿下与杜先生,吃喝也是一样的。愿吃便吃,不愿吃便莫来领,原就不够时间置备,既不稀罕吃,正能少备几个,省出某的功夫来。”
一队的兵卒本就发个牢骚,只图个嘴上爽快,此时一听秦王与杜先生嚼的无非也是这些个东西,皆闭了口,乖乖地领下吃食,各自填腹去了。
待伙夫将吃食分发完毕,低着头,犹一脸不快地收拾余下的干饼,穆清走上前,闲闲地同他搭话,“备食不够人手么?”
伙夫闷头做着手中的活,粗声粗气随口应道:“二万来张嘴,一日两餐不到十人备办,只当咱们都生着四只胳膊呢。”说着也不抬头,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起开起开,没事莫在跟前转悠,原就忙不过手,莫在这儿碍着人干活。”
“确实挺闲的,不若给你帮把手,如何?”穆清立在他面前不动,浅笑着近乎请求。
那伙夫愣了一愣,不由停下手中的活计,抬头循声望去,见是一位身娇体弱的娘子,笑眯眯地站在他跟前,素面胡服,容色姣好,他出了一会儿神,忽然想起军中传闻的那位厉害的顾娘子,大约正是眼前这位。
“可是,顾夫人?”他尴尬地抓了抓头皮,迟疑地问道。这伙夫见过英华,一向只当传闻中的顾娘子,该当如英华那样英姿飒爽,面前的这位娘子,这样的纤弱身姿,这样的素淡雅静,却是他不料的。
“你只说,我给你打个下手,你要是不要?”穆清点点头,含笑又催促了一遍。
伙夫从震惊中醒过神来,忙摆手摇头,“岂敢,岂敢。我这,我这怎能劳动了顾夫人……”
穆清不容他回拒,从一旁的铜盆中净了手,扯过方桌上的一块布帛擦干了手,便同他一齐整理堆叠起干饼来。伙夫仍支支吾吾地推拒,“夫人,您这是要折煞小人不成……”
“怎么?这点子小事,也要我去向秦王讨要个谕令么?”穆清立了立眉毛,不容那伙夫再推,“果真要谕令,我这就去向秦王讨要了来,你看可好?”
伙夫低下头,嘟嘟囔囔,“您自便罢。”心底里暗自腹诽,不都说这顾娘子是女子中第一果敢厉害的,现今瞧着,厉害不知从何而来,第一古怪倒是不假。
伙夫的活计确是繁重,穆清跟着火头军们做了几日,虽时时受人照拂,粗重脏累的活并不使她沾手,仍旧是累得够呛。这倒随了她的心愿,一早从分发早膳开始,忙碌至晚,备下次日的食材,劳作占据了她大部分的时间,令她不再有大把大把的闲时深陷在担忧与思念中。
起初几日,杜如晦见她不似之前那般秉烛发呆等着他回来,每日入帐时,她皆已熟睡,手上指甲断了两根,只觉奇怪。后来方才知道,她往伙头营中去帮手,怕她劳苦,阻过一回,她却道乐在其中。
他皱了皱眉,嘱咐了一句,“打发时间便罢了,莫要逞强劳损了身子。”便随她去折腾了。
转眼八月过半,夜间秋意渐起,晚风带起阵阵凉。这晚正是八月望日,皓月当空,明净亮堂。因月色与晚风都好,穆清便搬了方桌在伙头营帐外,借着月色独坐,摘理着一堆用以煮粥的菜叶,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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