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从余杭至江都整花了四日,头两日提心吊胆,一路只到了大城镇方敢歇息。每到一处城镇,俱要仔细打探了路线,生恐走偏差了,幸而江南不似辽东河东等地,此时安定,官道未毁,大抵还是顺当无阻的。
到了第三日,她在客栈内正吃饭,无意中听得身后一桌行商的闲聊,隐约中听他们提及刘敖的名讳,猜度着他们许是同刘敖有生意上的往来,再往下细听,他们正是要往江都去贩货,在座的似乎对刘敖多有赞赏,想来他平素行事仁义豪气,买卖公道,在江都口碑极好,这些人中必定大多受过他的恩惠。
思忖至此,穆清故作讶异地向后头那桌回身,问他们可是认得她叔伯,又明言自己为刘敖的内侄,去岁才随了他做学徒,正巧往余杭替他办差,此番了结了差事,正往江都赶回。
那桌人忙起身与她互道了礼,初时尚有人不大肯信的,她将刘敖往年的一些旧事说了一两件出来,众人见她果与刘敖是亲近的,私下谁不想同这财大气粗的大商贾沾上些边,眼前现能得利的不说,日后也好人前显弄体面。
一时热络起来,越聊越得缘,她便豪爽吆喝着请客,因行商途中不饮酒,她又道改日回了江都,要在栖月坊摆一桌酒,好好的结识一番。
[如此便借了刘敖的名头和一桌餐饭,她得以与商队同行,顿将慌乱消了大半。只安坐马上,小心地随商队走,再附和应对了他们的聒絮便是了。
及到江都城中,她敷衍着同他们别过,心急火燎地赶往栖月居。虽说江都城中一向疏于宵禁,自江南动乱后,少不得强加了约束,时已尽晚,栖月居的边门尽闭了,前门因尚有商客往来。仍大敞着。
穆清疾驰至前门。用力勒住缰绳,门口迎客的小厮本就灵巧,又曾见过她,此时见她火燎般地忽现。探头向后张望再不见第二人。心知必是有紧要事。赶紧一面差遣了另一人去寻刘骜。一面笑脸迎上前,恭谨地一礼,“娘子怎来了。”
“快去寻了刘管事来。有要事相询。”穆清下了马,将缰绳递予他,快步向内走去。
才入后院,刘骜已在院门口迎候,她也顾不上寒暄,径直问道:“有一事,还请刘管事明告予我知,成全于我,若不能得知,七娘断然不会罢手。”
刘骜的眉毛抖动了一下,疑道:“娘子如何说这话,有事便直管吩咐便是,老奴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克明往何处去了?”她冷着声调问到。直盯着他的面色。
刘骜脸上蒙了一层浓厚的疑惑,“嘶”地倒抽了一口气,“娘子这话当从何说起呀,老奴自余杭回了江都,便未再见过阿郎……”刘骜是个机敏的,边答着话,边蓦地记起杜如晦当日托付他往余杭购旧府时,曾再三叮嘱过他,往后要好生听命于七娘,尽心办差的话,看眼下这场面,刘骜顿悟,自家阿郎是抛下娘子于江南躲避,自去作定那件大事去了。
跟前娘子仍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叹道:“老奴先是随了太夫人,后又替阿郎看顾经营,至今三十余年,敢以大半生的信誉担当,绝无一句虚言,当真不知阿郎去向。”
穆清的目光逐渐暗淡下去,漠然颓唐地怔在了原地,日日疾行,原以为探听了他的行踪,再紧赶两日,便能追上,岂料了无踪迹可循,他分明早已铺排周详,不教任何人知晓他的去向,好绝了她的念想。
“天已晚了,娘子先去歇下罢,万事明日再作打算。”刘骜见她这副情状,只得先好言安抚了,漏空差人去收拾安置了她原先住过的那一间屋子,又往她身后去寻跟着伺候的人,扫了几圈,竟未见一人,方才惊查到,她原是独身前来的,骇得心跳险些漏跳了一拍,这位娘子实是大胆妄为。
是夜她翻腾了大半夜,心绪烦乱难拢,前几日愤慨难当,未及梳理过思绪,一心只念着要追寻他去,现下一时无处觅他踪迹,失望之余,她倒索性定了心,细思量过,左不过是随了唐国公调任。天下之大,或无人识得杜如晦,难不成打探一位国公亦如此难么。
他每每以经营打点为由,步步皆作着将她甩脱在江都的打算,全在于这副产业,若是没了这副身家……
她脑中忽冒出一个跳脱的念头,左右世道艰难,本也无甚营生好做,前两年便已渐收了生意,倒不若趁着这时机,将生意收拾干净了,待天下安定,百废待兴,必有大展的机会。反之若是落败,倘侥幸能保住性命,也可退守,自此隐姓埋名,自有另一番景象。
次日,刘骜怕她再独自一人追去,匆匆忙忙地在栖月居的护院中选捡了两名稳妥可靠的,留待备用。晨起见她,她却也不提要走的事,只要他将所有的经营,现状,俱罗列了予她看过。
耽搁了两日,一应身家便一阙阙地展在了穆清面前的案上。她又耗费了三两日,将一件件细致梳理了,才唤来刘骜与众分担的管事。
众人大多已闲散良久,多少心中皆有计较,有几位管事当众道明愿盘下手中的经营的,穆清现时就应准了,价钱上也不教他们吃了亏去。余下的自由刘骜打点盘出。
刘骜稍显为难,沉吟道:“碍于当下世道,实难寻到人接手,其他尚好办,折价便是,只栖月坊这样的声色场,只怕……”
“乐娘舞姬,愿自赎己身,转投良籍的,报价予她们,但凡钱资足够的,便听任她们自去。无力自赎的,左近乐坊愿买的,亦可去。栖月坊那宅楼,想必是久有人垂涎,不必妄自菲薄了,直管开口要价。其余便听凭刘管事作主,七娘绝无刘管事这般精通,故断不会作梗的。”
既有了她这话,刘骜也定了心。虽说经营江都产业多年,心中感慨良多,可眼下这些产业早已转至她的名下,生杀予夺听凭她罢了。
这位娘子素常并不是个浮躁跋扈的,诸事皆能打着商量来,此番却如此决绝,想来规劝亦是无用了。当下各位管事一一辞别,各自回去打点了账册好来交割。
“刘管事,现都明晰了。只那贩盐的营生,仍旧劳烦您操持着。”屋内再无第三人时,穆清唤下刘敖,另又嘱咐道,“历朝盐便是一项课税根本,由商贾把持久必孳生祸患,待,待日后,这一项仍是要交付于朝的。只眼下还请刘管事多操劳,不教天下饱受离乱战祸之苦的百姓,连盐都吃不上。”
说着她郑重地向刘敖行了正礼,刘敖怎肯受得,忙伸手端住。她却坚持要拜,犹言,“这亦是克明的意思。七娘不为自己,只为黎民拜谢,刘管事若是不受,教我如何安得下心?”
刘敖无奈,只得受着,随后还拜过,“娘子大义,刘敖实是钦佩,愿效全力。”
穆清这才安心地点了点头,转头环顾了屋子四周,“这大宅,是太夫人陪嫁罢?”
“正是。”
“大宅留下罢,好歹留个念想。刘管事仍携眷在此处住,这栖月居的营生,有客便做,无客便闲着,经营所得不必交账,自留着维系日常嚼用花销。”她顿了一顿,又想起些甚么,站起身道:“请刘管事随我往库房一行。”
两人一前一后行至库房,刘敖打开库房上的三道铜锁,推门而入。库房内显眼处正摆放着穆清自顾府带出的那口大箱。她自贴身处摸出一把银钥,俯身开了箱。箱中字帖已在争盐盘时尽数典卖。
她半蹲下身,自箱底取出一只素面的小叶紫檀匣子,轻轻摩挲了几下,拂去上头的浮尘,打开递到刘敖跟前。
刘敖只觉檀香幽幽,稳稳沉沉的经年质感,再投眼望去,大惊失色,犹豫半晌不知该不该伸手接过。
“这是我阿爹予我的嫁奁,按说我不该将它变卖,但若暗箱藏着,它便是死物,如用得其所,想来阿爹亦会高兴。还请刘管事寻个可靠的卖家,不使它蒙尘方好。”穆清捧着檀木匣子,恳切道。
刘敖矜重地接过匣子,紧闭了上下唇,重重地点点头。
“归拢所有钱资后,尽兑换成金饼,取十分中之一分,遣散众伙计所用,余下便归刘管事您所有,莫与我推让,我却是断不收回的。”她抢在刘敖开口前,先将话说到了底,“再留两分,留待日后或另有他用。剩余七分,与这大箱中我阿爹的遗作一同妥帖窖藏了,不日或有人来取,以我亲笔书信及那支双叠宝相花的金簪子为信,缺一不可予。”
诸事吩咐停当,再无不妥的了。她脑仁微微发痛,揉着太阳穴低声道:“明日我便启程往东都去,这些事便尽托予刘管事了。另再劳烦明日从护院中挑一名稳妥且识得路的,与我同行。”
刘敖知留她不住的,却坚持要她将早先择选出的那两名一同带了,原还要她再带上一名丫鬟仆妇,奈何她嫌累赘,再者江南女子中能驰马的实难觅,也就作罢。
天刚擦黑,穆清命人熬煮了一碗浓浓的安神汤药,自添加了微微一撮金洋花及细辛沫子,饮下不多时仆倒便睡。她亟需安沉的一觉,自明日始,又是一场追寻。(未完待续……)r12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