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惊愕,微微张开口,想说些甚么,嗫嚅了半天,一字未成。
袁先生瞧过杜如晦,又再看回穆清,不住点头,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便是这良配,分毫不差。”
穆清全然不知他低声私语些甚么,茫然地看向杜如晦,他面带欣喜,俯身低语道:“正是幼时替你相过面的那位袁先生。”
“此女有贵相,却似有若无,不显露,日后气势养成,只怕是手握大权贵的,顾家盛衰但凭她主。”穆清的脑中忽地闪现了这些话,再抬头去看袁天罡,他正和善地笑着冲自己点头。“日后道途险苦,可骇怕?”
穆清不知他所说的道途险苦是何意,恍若又明白他所指,笑着摇了摇头,“不怕。”
他看来极是满意,“待到权贵在握之时,切记得饶人处且饶人。”
虽是听得迷迷糊糊,她仍顾念着礼数,敛衽一拜,“先生教诲,七娘记下了。”
他呵呵一笑,撇下穆清,招手向杜如晦道:“可有十年不见?近前容我一观。”
杜如晦依言上前,袁天罡捻须上下观了一会子,肃起脸来,正色道:“良禽择木,择对了嘉木,破军化禄,气势蓄养,走的正是此道,无错。”话未说尽,他指着前头的湍急的溪流,示意杜如晦去看,“可见着那激流不退是何情形?”
杜如晦定定地看着那一股飞奔直涌而下的溪水,愈冲气势愈盛,猛地撞击在了溪渠中央横隔着的大石上,顿时水花四溅,向四周溅开无数的小水珠。他皱起了眉头,沉声道:“粉身碎骨。”
回头想谢过袁天罡的提点,却见他已走下那块大石,抱着琴,悠然自得地往山上去,走出好一段,又扬声道:“得缘一见,各自珍重。”却并不回头,那话仿佛非出自他口中一般。
“今日是甚么日子,竟佛道兼修了。这穹窿山又是座甚么山,不高不远的,倒藏着这奇人。”穆清同杜如晦碎碎念着走下山,骑回马,接着往余杭赶路。路上两人皆不提袁天罡的那些畿语,也委实是无处说起,这些话听着大抵是好的,却都急转直下,细品之下竟透着惨烈杀戮之气,好不怪异。
晚间停宿一晚,次日不到正午,便已见听得水声汨汨,波光映耀。“前头那条大溪,可还认得?”杜如晦遥指前方的溪流石滩问到。
“怎会不认得东苕溪。”穆清笑道:“你在余杭四五年光景,来过几回?怎及我一十三年,年年上巳日往这溪边来顽的?”
杜如晦淡淡地扯了下唇角,含着几分别样意味,“只来过一回,尚是应你之邀,只这一回便够了。”
余杭有三座顾府,在同一街巷中。头里两处人称大府和二府,正是顾彪两子所开立,去岁经了动乱,这两府的原主俱已不在,乱党叛军扫灭后,府宅几近毁损,目下只一些自称顾氏旁支的流民搬徙来住着,原高门华府花团锦簇的府宅很快便割据成了十几户小门户。
街巷最里头,依着山势而建的那座顾府,人称老府。穆清带着缰绳,强抑着鼓点似的心跳,恨不能一息之间便入了大门内,只不知如今这门可还入得,她心内小声与自己说,罢了,若是封了门,便在门口行过拜祭,也不枉来一趟。心虽如此说,手中的缰绳却越带越紧,越走越慢。杜如晦在一边也不催促,只随她怔怔地缓缓挪行。
忽然府门大开,穆清心中电光火石,握着缰绳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她几乎就要认定下一刻,府门内会走出精神矍铄的阿爹,和慈爱仁厚的阿母。
下一刻府门内却走出好几人,为首的是江都的刘管事刘敖,后头跟着早先出发的阿达阿柳,还有月、云、星三婢同杜齐。穆清立时愣了,满心的诧异,再仔细望去,确是他们,忙紧催了两步,赶上前去。
阿达上前牵过两人的马匹,其余人均立在门口笑着行了礼。“娘子瞧这牌匾。”刘敖指着府门口上书硕大“顾府”二字的牌匾,“阿郎说这二字为虞先生手书,不教换牌匾。”
穆清抬头望去,果然还是从前的那块乌木镶金边的牌匾,已拂拭一新,她恍悟,必定是他向已迁居乡间的顾二郎购下了这旧府宅,因他或她皆不好出面,便交托了江都的刘敖跑这一遭,作定了这事。
她回头望望杜如晦,他正一如既往地含着温润如玉的浅笑。众多感激言谢的话,梗在喉咙口,一时说不上来。也不知他如何知晓,略微摇了摇头,不让她谢,“杵在门口作甚,赶紧进去瞧瞧。”
府内一草一木皆如常,何处有竹,何处有桂,何处有花,何处小径斜铺,何处荷塘涟漪,如同前世展现,历历在目。顾彪夫妇过往所居的大院被改成了祠堂,香火飘摇,袅袅上升。拜过牌位,杜如晦打发了众人,不让再跟着,自携了穆清的手,带着她往漪竹院去。
现今以漪竹院为正院,故扩了院门,其余一概不变。院中依旧竹影重重,翠叶婆娑,多是凤尾竹,竹林小径通幽,那曾同坐执棋的小凉亭亦如常。穆清一路拂着竹枝往小亭中去,亭中石桌上,便是连那红泥小风炉也照旧置放着。
“犹记得随你走的那年,这竹子皆开了花,立时便要死的,怎如今还在?”她抚弄着一枝斜斜探进小凉亭的竹枝疑道。
“实落又复生,可曾记得?”
自入了府门,穆清的喉咙里一直梗堵着一团柔软之物,教她说不出话来,此时亦只能笑点了点头,却霎时红了眼眶。
次日往山后顾彪陆夫人坟前拜过,不免又是一场伤怀。直过了五六日,方才安顿下来。再过几日,刘敖打点过一应琐碎,交付了一只精巧的小木匣子予她,打开来看,正是这老宅府的房契,共是两张,一张署了顾二郎与刘敖的名,另一张却是刘敖再专手予穆清的,穆清一再谢过,刘敖却道:“阿郎用心良苦,于我只是分内事,不值甚么谢。”
前几日一时欢喜一时感伤,乱了她的心绪,这两日闲来无事,她突想起了一事,怎将东都宅中的仆婢尽数遣了来,却不知要驻留多久。论说这几日大军已从高句丽收兵回朝,唐国公的调令便要下了,怎又不听杜如晦提起。
再看杜如晦亦是一副闲云野鹤的模样,委实教人迷糊。穆清问了两次,他皆回说江南梅雨季,路上不好行走,又难得回来一趟,尚不知下一回要待何时,安心待过了梅雨季再作打算。
这话倒也不无道理,穆清思度她与他聚少离多,且他一向劳碌冗忙,趁此正是要多歇一歇才好,也就撂下这话不提。
转眼出了梅,流火又起。阿柳身子日益沉重,再有三月便要临盆。穆清不许她再做事,连日常煎药的差事都由阿月包揽了去。
药吃了大半年,总不见效,再瞧瞧阿柳,穆清难免暗底下有些生急,一心想着待回了东都,要寻赵苍再来问一两次脉,看看可要添减几味药。
这日已是七夕,白日里穆清再问过杜如晦何时回东都的话,他只说快了。穆清又说起阿柳怕是回不得东都,许是要留在余杭生产,他也只淡淡应和,随她作主。过了片刻,他却突然问她,晚间外头应节,钱塘湖边要放河灯,可要去瞧。
穆清不愿出门 ,摇头道:“外头人多,吵闹得人头脑发晕,如何能比院中信步观星来的清雅。”
晚膳过后,二人果然相携了在院中闲步,顾府的院子极大,流萤引路,晃晃悠悠行了一圈,一路上尽是她在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一处处地追忆幼时点滴,他的言语尤其的少,只微笑着侧耳倾听。
不觉已至戌时,夜风中飘荡来一阵桂子甜香,“你猜是何处的桂子飘香?”穆清忽心念一动,嬉笑着问到。
杜如晦仍旧不说话,拉着她的手便往那半悬在水塘之上的亭台走去,紧靠着亭台的几颗桂子树香气正馥郁。“这是我初见你之处。”他在亭台中倚柱坐下,拉着她靠在自己坐靠在他身前,“那时你独自坐在这柱子前头,露着脚在水塘子上晃着。”
“你立在那颗老桂树下,唬了我一跳。”穆清笑着应道,趴伏在他屈起的膝上。
两人笑了一阵,又静了良久,星空浩淼,穆清仰头靠在他胸前,以手指星,划出一个个星宿的轮廓。突然听到他胸腔中沉闷的一声叹息,“我能予你的太少。”
“已是很多了。”她在他胸前摇着头说,心中无来由地腾起一阵不安。
“至今尚不能明媒正聘,更是屡屡教你涉险。”
穆清故意大声笑起来,掩饰着她心内的惶恐不安,“不是正等着你许的一品国夫人的大妆迎娶么?”
说话间,亭台外的小径传来细碎的走动声,两人同扭头看去,来的却是阿月,手中提着一个隔温的食盒,边走边道:“七娘今晚不吃药了么?再晚便要过时辰了。”说着将那食盒小心地放在石桌上,取出一碗尚冒着热气的汤药。
“你如何知道我在此处?”穆清奇道。
阿月顿了一顿,略带犹豫地回她,“阿柳姊姊说,若是别处寻不到,必定是在这里的。”
当下穆清倒也不疑了,昔年这水边树下的亭台,确是她最喜独来的,尤在桂子泛黄的时节里,时常要劳烦阿柳一趟趟地来寻她。
杜如晦接过阿月手中的汤药碗,径直递给了穆清。她又是一愣,素日但凡在他跟前吃药,他必是要先饮上一口,放温凉了才给她,怎今日免去了这一口?难不成他终觉知这实属多此一举的?
“药凉了,再不饮了便无效力了。”他低声催促道。
穆清不及说甚么,药碗已到了唇边,确已微凉,她只得张口就着他的手中的碗一气儿饮了下去。
阿月收走了空碗,也不催她早歇,提着食盒自回漪竹院去了。
穆清仍躺靠在他胸前,他伸手环抱住她,手掌覆盖在她的手上,在她耳边柔声低语,起初她还能听见他在说甚么,过了片刻,耳中只听见他低沉温和的声音,所讲的话语却进不到心里去,只会痴痴地仰望着星辰,仿佛所有的星宿都跃动了起来,隔着银河穿梭跳越,星子的光芒愈来愈璀璨,愈来愈模糊。
“这星子,怎会这般美……”嘟嘟囔囔地说完这一句,她便阖上了眼,昏沉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