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和鸣尽了今生(一)
穆清心头确有忿,至亲手足相争,无端拿她当剑使,若当真为此丢了性命,岂不枉然。杜如晦亦问过她可要向唐国公辨明此事,也好讨要一个道理。她笑着摇头,李公与李大郎父行事似,只怕是无用,遂将挑唆着李建成与李公生嫌隙的事说了一遍,末了靠在他的胸前,柔声说:“不必立时就眦睚必报,留待日后,自有因果。”
她送去莲藕并非有意谴责嘲弄,一则莲藕于她的病症确有效,二则想让窦夫人知晓了好约束着点大郎,岂料英华回来说,窦夫人见了那绢帕,面色当即就变了,再读了帕上的字,竟一口殷红的血喷在地下,原还以为惹了大祸,没想她强撑着说要谢阿姊通传的方,又说如今既作下了病,这病也非一朝一夕,已然药石不济了,要阿姊善自珍重。随后便躺下了。穆清听了这些,扶额哀叹了好一阵。
不论北边世事纷乱逆盗四起,也不论苍生是否能得以过活,教她害怕的西北风亘古不变地在这个时节刮起来,白天日光明艳时,尚可在日头下略坐坐,到了晚间手脚冰凉,被褥里拢不起热气。她想着那医者讲得也对,体内湿冷寒气集聚得狠了,积重难返,果真就比往年更畏寒,但愿未伤了根本。前一阵夜里头咳得紧,康郎从相熟的商队处得了些许贝母,交予阿月拿了炖梨,也不知吃了多少炖梨,总也不见好,及到后来李二郎托付了一位御前得脸的名医,写了药方,煮水拿大浴桶浸洗了几次,方渐收住了咳,将近十一月终得大好。
这日阴沉了一晌午,天上的灰色云层始终凝结不动,湿冷的气息低低盘旋在半空,穆清披了翻毛斗篷往南市走了一趟,自七夕以来,整四个月未出过家门,难免憋闷。南市的书肆,是杜如晦荐她的,进去了便拔不动脚,逗留了小半日,收了几卷书册。逛出书肆,已是正午,在市中得逛半日,阿柳和阿月皆顽逛得高兴,撺掇着要在南市里用了午膳再回去。原不过想去康郎那处,也可随意点。穆清顾念前阵病着,她们照顾服侍得细致妥帖,有意要略表心意,便领着往洛东楼去了。
洛东楼奢华考究,城中富商官眷最喜,阿柳和阿月虽随着穆清来过几回,并不曾在此正经吃过甚,穆清入座后,两人只垂手站在她身后。“你们如何能立着用膳?还不紧着坐下。”穆清回身对她俩道,可是两人说什么也不愿入座,穆清作势要起身,“你们若非要站着,我便也只得立着了。”她们这才惴惴入席坐定。穆清双手各执起她们的一手,轻叹道:“你们知我亲人甚少,自我阿爹阿母故去后更是飘零,有的不过是你们这些身边伴着的,日日赖着你们照拂。我从未将你们看作是仆从,皆是我的家人。家人之间何必拘谨,你们若真心待我,便不该与我这般生分。”
两人心内皆涕零,阿柳自穆清以全部身家赎回她的身契,又当众焚烧还她良籍那日起,便抱定了主意要终身随侍,断不离的。阿月本就心思细腻悟性高,想自己原不过是被卖进舞乐坊的贱身,即便得一身才艺终究不过以色侍人,终了不是为人侍妾便是老无所依,想来也无甚指望。所幸被挑中跟随穆清,平日里不打不骂的,还跟着得好些道理世故,阿郎娘善待仆婢,阿柳又是个好相与的,却没有比这更好的去处了。
人才坐定不多时,前边临着洛水的一间精巧隔间的门被移开,一脸傲气的鲜于夫人从门内走出,穆清一眼便瞥见她,不由低着头一皱眉,想来这顿饭是要被她糟蹋了。人在堂内,躲是躲不开了,只得站起身堆起笑脸来迎。鲜于夫人挪步到她跟前,斜眼看看阿柳和阿月,蹙眉道:“七娘待人宽厚,只这规矩仍是少不得的,哪有婢同娘一桌饭食的道理,咱们京中的做派可没这尊卑不分的事。”
“阿柳是自由身,并非贱籍,亦非我的侍婢,何来的尊卑。”穆清笑着拉过阿柳说:“打小一处长大,同亲姊妹是一样的。竟不知京中做派是要这般作践姊妹情分。”她本就厌烦这鲜于夫人,自那日窦夫人在她前面特意表白了一番后,更是有意避开,不想鲜于夫人蠢钝愚笨过,每遇着必要明嘲暗讽几句,以示她的精明才干。穆清今日安心要狠磨她一回,好一劳永逸不教她再冒犯。“顾姊姊多担待,舅母方才多饮了几杯,说话便不羁了些。”一直抿唇浅笑不多言辞的长孙娘忽抢在鲜于夫人之前发声,这是穆清所不料的,见鲜于夫人还要开口,长孙娘忙向后面两个婢女凌厉地使了个眼色,“还不快将夫人搀扶了回府。”两个侍女上前左右相扶着,将鲜于夫人带往楼下。长孙娘规规矩矩地礼了一礼道:“扰着顾姊姊了。姊姊也早些归家了罢,唐国公不日便要领军往怀远镇守粮草,想来杜先生亦要随军的,姊姊该是要忙一阵了。”说着掩唇一笑,屈了屈膝,向楼下去了。
这顿饭食终究还是毁了,未毁在鲜于夫人手中,却叫长孙娘轻巧巧地给毁了。穆清急匆匆地赶回家,在屋中坐立不安了一下午,至傍晚时分,阴恻恻的云堆里终于是落下冷雨,还夹杂着细密的冰珠,打在屋顶上啪啪作响,湿冷之气贴着脊背往上窜,像了江南冬天的阴雨,只是更冷。阿月进屋置下熏笼,英华一囔着冷跑过曲桥,整个人裹在一件鸦青色毛大氅篷里头,蹿进屋就着熏笼取暖。晨间杜如晦出门时嘱咐过了晚膳的点才回,不必等他。穆清亲动手,将捂在隔了小熏笼的铜食盒里的饭菜一一取出,打发她吃了,又唤人将康郎酒肆中新购得的唤作“阿日里”的乳酒取了一壶来,在熏笼里温热了,催她饮下好驱散寒气。
英华暖过手脚,脱下大氅,穆清看着这大氅篷皱起眉头,“哪来的大氅?”“今日下午阴冷,二郎说恐要下雪,便给了这大氅,说是狐狸的皮。”英华满不在乎地说。
穆清啜饮着乳酒,犹豫了良久问道:“李家二郎,他对你很好么?”英华面上微微一红,低头点了几下,穆清的心愈发低沉,看那模样,窦夫人说的两情相悦是不错的了。一直以来只当英华天真浪漫,少不更事,原来她已悄无声息地成长了,是她这个阿姊疏忽,未能及早干涉,以往觉得她阿母万氏心气高,不想英华的心气眼力更高,非少年英豪许还入不得她的眼。想来她自己在这个年纪时又何尝不是情窦初开,那人直撞入心窝自此便磐石无转移了。英华的倔强较之与她又更甚,往后只怕是难以更移,尝尽情伤苦痛也未可说。一时之间她也说不出那些大道理来。
待她用过晚膳,阿云来说已在她屋内烘上了炭,捂热了床褥,英华便抱上鸦青色的大毛氅,向穆清明媚一笑,自回屋去了。阿月收拾了吃食,在熏笼里添上了前阵将养着荒闷时所制的和香,放下厚重的帷幔,屋外冰雨霏霏,屋内暖意融融,想着午间长孙娘所言随军的事,穆清心绪仍是不得安定,抚了一回琴,日久未习练,手指笨拙,艺技生疏了,加之心浮气躁,自觉无趣便弃了。闷闷地独斟着乳酒,此酒虽不烈性,后劲却足,饮至微醺头脑亦会发晕。
闭坊前半个时辰,杜如晦方才回宅,甫一进屋大毛氅上沾着的无数小冰珠便化成了细密的水滴,阿柳上前接过他的大氅,在熏笼上略烘了几下。他撩开帷幔,穆清正靠着锦靠坐着,见他进来坐下,便端起酒壶,斟了一盏温热的乳酒递与他,“康郎自关外收得的乳酒,可是少见,快饮些驱驱湿冷。”杜如晦接过一口饮下,笑问:“阿日里?多年不见了,他倒肯给了你。”
穆清又递上一盏,借了几分酒力,灼灼地看着他的眼睛。他伸手接过,反握住她冰凉的指尖,皱起眉头道:“手怎这样凉?”她置若罔闻,自他掌中抽出手来,掐头去尾地问了一句,“就要走了么?”
杜如晦眉头紧紧拧起,探究地将她仔细看了一遍,随后探手揉了揉她的脑门,笑言:“如今愈发利害了,收风甚是快,我今日才得的信,你稳坐家中竟已知晓。”说着他捏起杯盏,一口饮尽,垂目想了片刻,换了正形道:“过了年节,朝中又要用兵高丽,上一次粮草不济坏了战事,此番无人领兵镇守怀远镇粮库。并不上阵征讨高丽,只需在乱民叛军抢粮时稍作镇压即可。这是个绝好的机缘,握得一些军权,也方便收编各方叛乱为己用,若暂无法收编,便结交了日后好连横合纵一同举事。早几日便议着要唐国公自去领了这差事,今日果准了。月里大军开拔,粮草月前必要齐备,恐是过了上元节,便要动身。”
因方才饮得急了些,她自觉有些许眩晕,勉强凝了神听他说话,他大致说完,停下话语,一时内室静默了,只听窗外密密的落雨声和冰珠弹起的塔塔声。案上的烛火偶啪地爆开,她捻起铜挑,原想簪挑起烛芯,好让灯火更亮些,脑袋迷蒙昏沉,挑了几次都笨拙地对不准烛芯。他忍不住弯起唇角,执起她的手对准烛芯轻轻挑了两下,火光果然跳跃明亮起来。“这次是确准了要随军了么?”默了好半天,穆清才幽然问到。他点头不语。
屋内萦绕着和香携着暖意的气息,烛火又啪地一声爆出一个大大的烛花,杜如晦站起身,“晚了,天又湿寒,你早些歇着罢。”说罢转身就要走,衣袍的下摆却突然被轻轻拽住,他回身见她垂跪坐在锦靠上,不知是否饮了酒的缘故,面色酡红,正伸手拽着他的袍服,以低的声音说:“这般冷,独我一人更寒,你,便留在这里罢。”
他脸上所显的说不清是吃惊还是欢喜,半蹲下身,扶持着她双肩,手上不禁加了力道,“穆清,你方才说什么?”她脸上的那抹酡红,一直延伸到耳根下,声若蚊呐,“替阿爹阿母守丧期如今已满了。”
“原该给你个体面的婚仪,可我仍不愿你受牵累,婚贴和婚仪实给不了你,籍册上亦不会有你的名字……”他还未说完,她已仰面灿然笑起来,“你知我从不在乎那些。”
杜如晦深切地望着她,伸手想要抚摸她红透的面颊,却不知为何迟迟不得触及,屋内静得只听得见外面淅淅沥沥的冰雨轻击,静默了许久,他终握着她的手,相携着向内室的帷幔走去,烛火映得她眸如星,面若桃花,脸上的神情分明是羞涩娇怯的,眼睛却明亮坚定。
见此情景,阿柳快手快脚地在熏笼内加了些炭,带着阿月悄悄出了屋,掩关好门,屋外寒风冷雨直扑上来,阿柳裹紧夹衣,忧道:“夜间若是渴了怎如何是好,七娘畏寒觉浅,要替她掖实被角。”“阿柳姊姊莫再担心,我那屋内原就有两张床榻,自此便安心跟我睡一屋罢。”阿月嬉笑着拉拽住她的手就往后院厢房去,一上阿柳犹是担虑重重,直到阿月拢在被窝内香沉睡去,她还躺在榻上暗自想着,七娘自幼同她睡,何时会渴,何时会踢被,何时会醒,她了如指掌,如今终成了正果她自然是欣喜,却担心她夜间无人照拂,翻来覆去直至下半夜才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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