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帝并不知道在眼皮子底下,有一件他十分关心的事情正在悄悄的发生,而且已经引起了秦国的注意。
边境上商队的事情他有所耳闻,但没怎么关注,只是用一份和平声明官方的表了个态,希望秦国能够以两国来之不易的和平为重。
这份声明自然是被嬴嗣当做了笑话。同时也更加坚定的相信玉玺的线索将会出现在商队中。
能够这么厚颜无耻的发出声明,想要模糊视线的做法实在是幼稚,欲盖弥彰......
晋帝没有关注西边商路,他关注的商路,只有西北。
毫无疑问,两国通商——晋帝更愿意用两国通商而不是单纯的西北通商来称呼——能够给双方都带来好处,而这种好处较之于鲜卑,晋国获得的,更加贴合实际、符合现实需要一些。
毕竟大宗商品的流通,从王江淮时代就已经被证明了是能够拉动经济恢复的有效方式。
晋国在取得江南郡之后,已经很少有意的为了粮食的增产来限制商业的发展了。
手工业经济的迅速发展,使得晋国在去年停战之后恢复迅速,如今依然有着欣欣向荣的趋势。
晋帝知道两国通商的好处,但在心里并不愿意西北占大头。而为了保证西北军的战力,他又不得不妥协。
这是谢神策明白,西北也明白的。
到了六月份,一封书信从鲜卑传来——和亲的使团将要回国了。
朝臣们在大喜之余,自然也注意到了一些细节。比如聘礼凭空多了这么多,而且两国通商的有些条约也做出了修改。
当然,嫁女儿过来,不捞些好处怎么可能?
一些人在嘲笑拓跋锐小家子气的同时,也不禁感叹上国之风。对于夷人施以大度,不啻于展示国力。
就是晋帝,对此也没有多做表示。聘礼翻了一倍还多、工匠技师的来朝学习,对于地大物博、人杰地灵的大晋国来说,都不事儿。
唯有谢神策苦笑。
真正是一群痴迷于天朝上国美梦的酸书生。
与鲜卑人和亲,他们捞取的最实在好处,不是聘礼,甚至不是通商,而是技术。
聘礼能够用牛羊代为换算,而鲜卑人的牛羊每年没有增长么?
扩大通商,鲜卑人以前用不到晋国的丝绸么?晋人穿不上鲜卑人的皮毛么?
称臣示和,难道以前鲜卑人就没有过么?
——都不是重点。
重点在于那一条并不起眼的工匠来朝学习。
类似于匈汉之间,晋国的技术可以碾压鲜卑。甚至就是高度汉化且仿照汉人王朝建立独立国家的燕国,在技术层面上也不能够占到半点便宜,这一点从当年的燕晋大战就可以看出。然而就算是技术突飞猛进的燕国,也还只能算是落后。
当然这一点我们不用深究,毕竟有谢神策的因素在其中。
科技......这个世界还没有的名词,其价值的最具象化,便是在军队中。而其价值的最大化,也是在军事上。
晋国强大的守城攻城器械,领先于所有国家。或者宋国可以媲美,但毕竟宋国军力实在有些孱弱。未必就能发挥其作用。
扯的有些远了......
鲜卑人是一个技术层面极为贫瘠的国家,只要他们能够从中原王朝获得技术,那么反过来就可以利用这些技术攻打晋国。
类似的事情并不少见,就在汉末天下大乱之际,已经被打的奄奄一息的匈奴人,趁乱掳走了青州、冀州许多青壮工匠,然后休养生息,恢复元气,在大楚皇朝的前一百年,还频繁作乱。
和亲已成定局,这样的情况下谢神策自然不会触所有人的眉头,在条约上说三道四。
晋帝不会同意,群臣不会同意,他们不但不会同意,反而会借机攻击谢神策气量狭小,甚至有些人还会拿出之前谢神策出使鲜卑失败的事情说事。
然而,谢神策不说事,不代表军方不会说。
谢衣在三天后的早朝上大发雷霆,斥责林灵思混蛋,司马瑜懦弱,不该答应工匠一事。
谢衣的大怒引起了几乎所有人的抵抗,甚至刑部工部的一些人当场便与之发生了争吵。谢衣在朝堂上就要动手打人,最后被拦了下来。晋帝很没面子。
因为谢衣骂林灵思,骂司马瑜,最终还是在骂晋帝。
使团答应了一些事情,晋帝什么都没说,反而与大臣一起庆祝,那么谢衣打使团的脸,就是在打晋帝的脸。
朝会不欢而散。
这件事没有就这么结束,军方的普遍愤怒让很多人都感到了棘手,就是北方军都写了书信前来质问。
当然,司马弼质问的对象不会是司马瑜。
谢神策因为这件事找过谢衣一次,大意是想让他低调一些,但是谢衣一意孤行,只要看到了不顺眼的人,无论场合,必然就是一顿大骂。
因为谢衣的胡搅蛮缠、不依不挠,这件事延续了好久。
终于在六月底,一封奏折,让双方的矛盾全面爆发。
在六月底的大朝会上,由刑部、工部联名上书的奏折上,明确提出了裁割西北军的方案。
晋都随即陷入了动荡之中。
......
“畜生!老子要杀死他们!全部杀死!忘恩负义,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谢衣在书房厉声咆哮,不时能听到刀刃砍断木质桌椅的声音。
大伯母站在书房外,面色忧虑。就连一惯不怎么皱眉的谢裳,眉尖都紧紧的拧在了一起。
谢神策沉着脸,听着声响默不作声。
这一天,最终还是来了。
当初正月时候几个老军头说的,朝廷分裂西北军的可能,在这个时候终于成为了现实,而且提上了日程。
谢神策很能理解谢衣,就像谢衣理解那几个老军头一样。
在那份奏折中,一些人将西北军的历史完整详细的复述了一遍,然后要求朝廷,根据二十多年前裁撤的西军的建制,从西北军中挑人,重新建立西军。
这等于是要将西北军现有的骨架拆去一半,然后将其南移,最后与洛阳府兵合并,成为新的西军。
而西北军,就只有原来的一半了。
对于习惯西北军已经二十年的老人来说,西北军内部再有纷争,再有山头,但那也是西北军。他们之间有摩擦,有排挤,那也是西北军的事情。不是外人的。
铁门关是西北的,黄沙、铜炉是西北的,伏镇、惊蛰是西北的,黑水、阳都也是西北的。惊蛰郡是西北的,黑原郡也是西北的,河套郡更是西北的。
而这些关隘、大地上的人,都是西北人,士兵都叫西北军。无论老西北与新西北。
人们习惯了从铁门关发出一道道军令政令,人们习惯了没有观察使转运使,人们习惯了那个谢字帅旗能够代表一切,人们习惯了西北的割喉刀子、悍妇烈马。
西北是朝廷的心血,不如说是谢衣的心血。
从建城,移民,水利,屯田,漕运......到如今能够有近百万户的西北,谢衣殚精竭虑。
在西北军初建的十几年里,谢衣虽说遥领,但一年倒是有九个月住在铁门关。
西北是西北人的西北,就是谢衣的西北。
从一个婴儿到如今的成年人,西北是他一手带大的。
没有儿子,西北就是谢衣的儿子,西北的士兵、铁匠、农夫就是他的儿子。
而如今,他的儿子要被人分成两半。
谢衣自然不答应。
整个西北军也不答应。
书房里的喝骂声逐渐降低,直至消失,最后响起了一阵鼾声。
谢神策与谢衣轻轻打开了门,然后将醉死的谢衣抬了出来。
谢衣这个样子已经有好多天了,这不是父子二人第一次这么做。
安顿好谢衣,父子二人出了帅府。
“西北军不能裁割。”
“我知道的父亲。”
“那有多大的把握阻止?”
“......没把握。”
谢神策打开马车的窗子,说道:“陛下一意孤行,谁能阻挡的了?”
“呵呵,割据一方、不尊王命、西有强敌......都是借口而已。那些人哪有这个本事?哪有这个胆量,说的出这样的话?能在突然之间联合这么多的官员,写出这么详尽的奏折,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果然不愧是陛下。”
“只有他能够做到,只有他能够让缇骑都察觉不到。也只有他能够面对大伯无穷无尽的怒火而安然自若。因为只有他最了解大伯。”
“他想收回兵权,我理解!但是他不能裁割西北军!他可以另建西军,将洛阳府兵改制,或者让西北军南调,但他就是不应该裁割西北军!”
“那是大伯的心血,这样做......让人寒心。”
“我以前还以为,会是某些人提出来,然后引起一些风波。这样的话,虽然是他想做的,但我们能够接受,毕竟不是他提出来的......他也能够给自己找到借口不是么?”
“大伯可以交出兵权,当一个闲散的富家翁,顶着柱国的头衔没事儿遛遛狗喝喝酒,骂一骂司马弼,膈应膈应林灵思,都是好的。”
“他明知道大伯愿意交出兵权,只要他能够说得出口,大伯是可以交的......然而他却选择了这样一种方式。呵,做的太露骨,吃相太难看。”
谢神策靠着车壁,看着窗外跑过的嬉闹的孩子,看着挑着担子的货郎,看着没有客人上门的清闲活计,叹了口气。
谢裳看着这个从小寄养在淮扬道的小儿子,也跟着叹了口气。
(PS:第一章!稍后还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