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园中凝重的气氛一直持续到天黑。
管家几次催促用饭时间到了,守在园外的王家众人都没有离开。
最后还是谢韫出声说道:“父亲既然已经这样了,我们空等也是没有用的,父亲要是醒过来了,也不愿意看到我们这个样子。大家还是先吃些东西吧。”
既然有人开口了,还是王家颇有分量的三夫人,于是众人一半去用餐,一半仍旧守在淮园。
作为年龄较小的两个,王逵与王钟二人留在园外。
“三叔,四妹那边,应该赶得及吧?”
父亲走了,压抑的气氛稍稍淡去,王逵终于有胆量说话了,面对王鼎,问了这么一句话。
王鼎略一思索,叹了口气说道:“应该是来得及的。但愿花花不会乱来,如果她要是在这个时候回来了,谢家那边......无论如何也交代不掉了。”
王钟说道:“应该是来得及的,张相联系到了缇骑,传递消息用的是缇骑的线路。而且四妹自己也......应该有分寸的。”
“可恨这贼人!”王逵一拳砸在自己手心,恼怒的说道:“那个狗东西,我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谢韫也在园外陪着王鼎,见王逵怒发冲冠,于是说道:“这些等你祖父的结果出来了再说。只要不死,到时候三婶娘允许你动用私刑。”
王逵重重点头。
王钟则是忧心忡忡的说道:“据说谢哥儿去了太原府,也不知道怎么样了。那边既然连爷爷都敢下手......谢哥儿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他不会有事的,太原府的张叔夜与谢帅关系极好,当会相助,而且,他既然敢去,就一定有了完全之策,我们不必担心。”王鼎宽慰道,随后看向王逵说道:“那伙人,不能杀,不能放,严加看管,莫要死了一个。”
王逵听得此言,森然道:“三叔放心吧,这伙杂碎,如今想死都难了!”
在王臻王岱等人回来之后,王鼎谢韫以及王逵王钟也下去吃了些东西。之后,一家人在淮园外继续守着。
到了夜里,淮园的门终于打开了。
一脸疲惫的老禅师走了出来,大师兄抱着已经熟睡的曹冠跟在后面。
王家众人连忙了围了上。
王臻是老尚书长子,王家兄弟的老大,于是他率先开口说道:“大师,我父亲......如何了?”
老禅师环视一周,慢慢的摇了摇头。
于是私下无言,王臻妻子与王岱妻子皆尽小声的啜泣起来,王逵与王钟也抬起了袖子在脸上抹着。
谢韫上前说道:“大师,父亲他还能坚持多久?”
“刚刚睡下,你们可以上去,但不要说话。等他再醒了,有什么话都可以说了。他......挺不过去了。”
众人皆尽掩面。
王臻亲自将老禅师与大师兄曹冠送到淮园边的一栋小楼。在大师兄抱着曹冠去休息的时候,王臻对着老禅师长揖及地,说道:“不管怎样,王家感谢大师出手,这几天,辛苦大师了。”
老禅师受了一礼,然后还礼道:“贫僧与你父亲本就是好友,本就应当......奈何回天乏术。出家人已然四大皆空,仔细想来贫僧还是心有不甘啊。”
“大师已然尽力,切莫自责。”
“贫僧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王臻正色道:“大师但说无妨。此处只你我二人,出的大师之口,入得我耳,绝不做第三人知晓。”
老禅师于是说道:“那好,贫僧便直言了。”
“不知你对王家将来怎么想?讲武堂与武举都是谢神策提出来,你王家乃是大晋首屈一指的世家,为何会答应?将来讲武堂与武举若是成了气候,你王家的根基也会断,到那时,你当如何?”
王臻闻言,紧紧皱起了眉毛。
“你仔细想,给不给贫僧话都行。”
老禅师说完,转身便欲回房。
“大师留步。”
王臻说道:“我现在就可以给大师回复。”
“哦?你若要说,我便听听。”
王臻顿了顿,想了一想,便说道:“王家不会后悔。商人在一个利字,但更在于信。我王家言既出,便行必果。”
“好,贫僧相信你。”
“既如此,大师休息吧,若有需要,请尽管开口。”
“阿弥陀佛。”
王臻走后,大师兄从房间里出来了,走到老禅师身边问道:“王臻说的是心里话?他当真以后不会怪罪小师弟?”
回到房内,大师兄为老禅师取了蒲团坐之下之后,老禅师说道:“无论王臻说的是不是真话,他以后都不会找你小师弟的麻烦。不能也不敢。”
大师兄疑惑道:“这是为什么?”
“在大晋所有的门阀之中,王家跟谢家与其他世家相比,都是不一样的存在。谢家以诗书传家,王家以商业立足,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门阀世族。他们从根本上,非但不是门阀的受益者,反而是门阀制度的受害者。因为,他们的根基,就不在于一州一道。所以,无论是科举,还是讲武堂还是武举,实行起来,对谁都没有好处,但就是对他们有好处。这也是为什么大晋实行科举这么多年了,唯独谢家受益最大,而大晋七道六十三州,唯独淮扬道书卷气最浓。”
“所以啊,你小师弟做的这件事,除了为大晋为百姓,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为了谢家与王家。也就是说,这场围绕讲武堂的斗争,是如今晋帝与王家谢家联合,在对抗整个大晋的世族。因为这个原因,也因为联姻,王臻刚才说的话,无论真假,都无关结果。他只能与谢家走得更近。”
大师兄摇了摇头。
“我不懂。”
“你能懂,只是你不愿意去懂而已。”
看了看沉默的大师兄,老禅师顿了顿,舒缓了语气说道:“你还是没有放下过去......放下吧,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只是向后看,你错过了太多的风景。”
大师兄抬头说道:“我放不下。放不下就是放不下,即便是错过了很多。”
长叹一声,老禅师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半夜的时候,王老尚书醒了,淮园一片无声的轰动。
老禅师与大师兄被叫了起来,赶到淮园三楼,看到了面色苍白,但是精神貌似还不错的老尚书。
老禅师皱了皱眉,长长的、雪白的眉尖抖了一抖。观察到这一幕的谢韫心里陡然紧了紧,用力扯住了王鼎的衣袖。
王鼎有所感应,看了妻子一眼,心也沉到了谷底。
“元英......”老尚书虚弱的声音传了来。
元英,是智永老禅师的俗家名字,如今知道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了。
老禅师上前,众人让开了一条道路。
老尚书苏醒的时间比他预料的要早了好几个时辰。这就预示着,老尚书要提前好几个时辰死去。
“元英啊......”
“这又是何苦呢?”
“......我放不下。”老尚书的眼角浑浊了,嘴角也漫除了一丝口水。
谢韫连忙上前用丝巾轻轻的擦了去。这种事,在王家只有她三夫人能做,就是大夫人与二夫人都不能。
艰难的抬起手摆了摆,老尚书示意王家人都出去。
王臻王岱王鼎皆会意,尽管不愿意,但也很快的出去了,房间里就只剩下老禅师与老尚书两人。
“只剩下我们两个了。有些事......我要说说。”
老禅师看着老尚书精明不再却依旧威严坚定的眼睛,点了点头。
“先帝和老石头,在地下等我们......二十年了。我就要去了,谢道济也快了,钱伯安......估计编完书,他也就到头了。我们......就只剩下你了。以后就只有你看着他们了......”
老禅师点了点头。
“我那几个儿子,你愿意的话,就看看吧,别让他们做错事。不愿意......也得看着!”
老禅师又点了点头,笑了笑,表示自己会尽力。
“我的几个孙女儿......都不在这儿,我也不想她们在这儿。因为,我这个爷爷,一定要永远高大威风、永远英明睿智!”
“我想念她们......”
老尚书用力将头歪了歪。
东边,是王青草与王青槐,北边和西北,是王青盐和王解花。
老尚书不说话了,老禅师等了一阵,然后起身开门,让王家的人进来,自己出去,然后关上了门。
“父亲。”王臻的视线与老尚书接触,上前一步跪在了床前。王臻跪下,王夫人与王逵王钟随即在他身后跪下。
“老大......”
“父亲,儿在!”
“我与你说的那几件事,你都要记住,你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办。”
“儿知道。”
于是老尚书将目光转向了王岱,王岱与夫人赶忙在王臻身旁跪下。
“老二......青盐的事,莫要耿耿于怀,随她去吧。王家人的胸怀,何曾小气过?三丫头你抓不住,就放她......自己走吧。”
“父亲大人,儿不计较了,不计较了。”
王鼎与谢韫走到王岱夫妻身边跪下。
“韫儿,你来我王家近二十年了,为父很愧疚。”
“父亲......”
“我唯一自觉能补偿你的,就是为花花选了一个好丈夫。”
“儿媳知道的......”谢韫眼中已然朦胧一片。
“老三,淮扬道......你要多帮着老大老二,往后......就是你们撑着这个家了......”
“呵呵呵呵,谢道济,钱伯安......我王江淮,在下面等你们......”
“我看到了......先帝,还有老石头,这个时代啊,不属于我们了......”
良久,房间里传来了低沉的呜咽。
......
七月二十五清晨,一队风尘仆仆的人出现在了开封府的近郊,二十余人在一座豪华的庄园门前翻身下马。
守卫在庄园门前的侍卫呼啦围了上来,拔出了锋利的佩刀对准了一干人,不远处还有弓弩手若隐若现。
侍卫长大声喊道:“站住!干什么的?此地非闲杂人等可进入,乱闯着皆死!”
二十余人立时停住了脚步,为首一人掀起了兜帽,露出了憔悴疲惫的面容。
侍卫长疑惑的上前,看了看这个年轻人。
“你是......小侯爷?卑职拜见小侯爷!”那人连忙拜跪在地。身后的侍卫一听是小侯爷,于是也连忙收了武器,跪倒在地。
来人正是谢神策。
谢神策说道:“我要进去。”
“小侯爷请进,世子就在里面。”
“给我的马喂饱,这些人安排吃喝洗浴。”
“是!”
那位侍卫长应声之后抬头,已经不见了谢神策的声影。
很快,头发油腻、浑身是灰的谢神策见到了谢神威。
“花花在哪儿?”
“就在后面。你怎么......哎!你先洗洗!”
谢神策在听到王解花在后面的时候,心里就已经松了一口气——看来无恙。只是没有亲眼见到,谢神策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于是他不等谢神威说完,便抓起一名侍卫让他上前带路了。
侍卫带着谢神策来到王解花暂居的后院,便被王四哥拦住了。
“姑、姑爷?您要?您不能进去......哎哟!”
谢神策一脚踢开了王四哥,撞开了侍卫,便跨过了院门,进到了里面。
还是清晨,气温还不算高,庭院中的芭蕉与桂花翠绿浓郁,一株古树上还有鸟儿在清脆啼鸣。
谢神策打不开门,于是捅破了窗户纸,轻声唤醒了睡在外间的小丫头。
小丫头一脸不情愿的开了门,将门打开了一条缝,皱着鼻子向外看。
猛然一个胡子拉渣黑脸出现在了门缝的视野中,把她吓了一跳。
小丫头第一反应就是尖叫。
居然不是关门。
于是谢神策顺势挤了进来,然后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小丫头吓懵了,以为进来采花贼了,手脚乱弹,瘦肘子凶猛的往后顶谢神策。
十三四岁的小丫头,瘦的一把抓的样子,她的捶打谢神策就当挠痒痒了。
一个简单的锁人,谢神策就将小丫头的四肢锁住了。
“嘘,别动,我是你家姑爷!”谢神策将小丫头的头扳过来认真说道。
姑爷?骗人!姑爷怎么可能会在这里?还这么一个叫花子的模样?
谢神策从小丫头的眼中看到了不信任,于是抽出一只手,从后腰摸出一块腰牌,在小丫头的面前晃了晃。
“不信啊?这是我的证明,你看看?”
小丫头睁大了眼睛看着那块腰牌。
提督·缇骑司。
小丫头于是挣扎的更厉害了。
真的是姑爷!真的是姑爷!怎么办?怎么办?他是要见小姐吗?他们不能再拜堂之前见面的!我要怎么办?
谢神策将腰牌插回后腰,连忙又紧紧锁住了小丫头的四肢。
“你不相信我?相信?那好,你别乱动,我慢慢松手......好的,就这样......放心我不会乱来的......”
“姑爷你不能进来的!”
小丫头比着口型对谢神策“喊道”。
谢神策也比着口型说道:“我就是看看她,她又不知道,所以不算见面。”
小丫头愣住了,然后拗不过谢神策,假装被说服之后监视着谢神策进了王解花的内房。
呼,谢神策终于看到了熟睡中的王解花。
似乎瘦了些......也有黑眼圈了?也是,赶路这么辛苦,也确实是辛苦的。做了什么不好的梦么?眉头微皱着......
这么想着,谢神策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于是笑了笑,谢神策转身出来了。
得好好洗漱一下。
站在台阶上,谢神策看着渐渐升起的太阳,在花坛捡了块石头,将树上早鸣的鸟儿赶走,便走了出去。
小丫头呆呆的看着谢神策略带狼狈又潇洒的背影,有点反应不过来。
这个姑爷,还真是像那些姐妹们说的那样,很是......奇怪呢。
日上三竿,王解花终于慵懒的起床了。似乎是因为没有鸟儿鸣叫打扰,睡得很香。
照例的梳妆打扮吃一点点东西当早餐,王解花似乎发现自己的小侍女有些心不在焉。
“小鱼儿,你今天怎么了?”
被突然叫道的小鱼儿吓了一跳。
“啊?!我、哦,没什么,没什么的小姐。”
王解花看着她的样子,又问道:“你是不舒服么?也是,前天小叶儿就生病了,一直到现在都没好,想来你也是水土不服吧。我去跟四哥说一下,让他给你找个大夫。”
“啊?不不,不用的,小姐,我没有生病,不用看大夫。”
“真没病?”
“真没病,可能......是没有睡好吧,对对!就是没有睡好。”
王解花看着小鱼儿慌张的样子,微微笑了,难道是......看来得赶紧找个人家把她嫁了。
于是在这三言两语中,一个女孩的婚事就这样被戏剧性的提上了日程。
在午后,一行人启程。这样千人的庞大队伍是不可能走得快的,一天三十里就是极限了。谢神威的计划是,先捡一部分能走得快的尽快赶到晋都,后面的大件物品可以慢慢走,反正在七月二十九之前能感到晋都就成。
王四哥与王解花都同意了这样的安排。于是队伍便缓缓的动了起来。几乎没有人发现,队伍中多二十多个人。
在七月二十八这天,王解花到了晋都,庞大的队伍从晋都最大的明德门一次进城的时候,晋都的百姓无不驻足观望。
这么多马车......这么多仆役......想来这一次提督大人大婚,规模必然极大了。
上一次这么大规模的婚礼还是什么时候?晋阳公主与威候世子?
王解花住进了王家本家的府邸。王家的这名本家,是御史台的一名清流御史,论辈分算起来,这位王御史大人算是王解花的族叔。王解花婚前住在这儿,倒也算得上是不错的选择。
这位王御史虽然是淮扬道王家的族人,也是因为王老尚书才坐稳了御史之位,但却是个铁面无私的人,按照老尚书的话来说,“是一个硬茬子”。不过硬归硬,王大人对于自家侄女出嫁这件事情还是十分重视的。这不,早就将家里收拾的亮敞了,等着王解花的到来。
然而尴尬的是,即便是心里有准备,王御史还是被王解花的陪嫁物品吓了一大跳:家里的有些东西都收拾到乡下了,还是装不下啊!
王解花当下也是很羞愧,在隐晦的表示了后面还有一大半的时候,羞红了脸。
王御史则是彻底的尴尬了。
(PS:最近很忙,真的很忙,但是不会断的,每天至少还是一更,字数有保证!这一章五千字。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