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言重啦,如果我不信你又岂会召你前来!只是我有一事不解,都说金人贪婪残暴,乌家堡应也算广集财粮之地,何以能独善其身?”
“金人尽管暴虐,可它毕竟自诩正统。如此一来,它断然也不会轻易对辖内百姓动手,目前在金人治下的辽东汉人亦不在少数,此为其一!其二,我乌家堡虽谈不上什么雄关要隘,可毕竟经营多年,城坚刃利,堡内有精装男子上千,人人弓马娴熟,虽算不得有多厉害,但自卫也当是够了,因而金人也不愿轻易招惹我们!”
“噢,看来咱们乌公子也是家世显赫,不好惹呀!”见乌迪说得一本正经,林浊不禁打趣道。“你今日说金人组织松散、心思各异,极易崩散,此话可当真?”
“我乌家堡深耕辽东多年,对金人的情况也是有所了解。想那金人原不过是各松散部落,后来却出了个了不起的人物,将金人各部落强行统一了起来,这才成了现在的势力。”
“你说的可是金王,又称迪乌汗的忽而今?”
“正是!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忽而今当真是号人物。虽只是出身于没落王族,势小力弱,但其颇具雄才,仅用了不到十年时间就一统金族诸部,内重用忠臣良将扩充实力,外与蒙族联姻拉拢强援,就这么一点点在汉人的眼皮子底下发展壮大,终成今日之局面!”
“那按你说,这忽而今当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不可不防!”
“不过这人即便再是强横,也终抵不过生老病死!现在这忽而今年事已大,身子又不好,基本无法再执掌政务,故而近些年逐渐将权力下放给大王子忽赤。可忽而今子嗣众多,各有势力支持,又岂会轻易臣服,现在不过是因为金王尚在,所以隐忍而不发。可如今金人连遭失败,早已引发众怒,忽而今据闻也生命垂危,各王嗣恐怕早就蠢蠢欲动,现在沈州指不定乱成了什么样呢?”
“欸,你这也不过是自个儿推测,军中无戏言,若无真凭实据,断不可贸然为之,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林兄说得是!小弟不懂军中规矩,是我鲁莽了!”
林浊把手一摆,示意他不要拘谨,继续问道:“咱们闲聊而已,何必这么认真。既然你对金人了解,你说说他们为什么一定要搅得天下不太平,既然好不容易整合了内部纷争,就不能安居乐业好好过日子么?”
“呵呵,林兄,现在金人强势,你才这么说。当初金人弱小时,汉人可没少欺压他们,这辽东之地本就是金人的栖息之所,不过当初汉人势大,才将此地夺了去,将金人赶到山野老林之中自生自灭。就他们而言,也不过是拿回自己的故土而已,非但算不得不仁,反倒是正义之举!因而此事也谈不上什么谁对谁错,形势比人强而已!”
乌迪说得云淡风轻,完全一副旁观者的神情,既不帮着金人,也不偏袒汉国。
也是,此事本就与她无甚关系,她乌家堡孤悬辽东,以往来贸易为生,自给自足,完全成了一个封闭的小社会,这天下究竟是金是汉又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呢?是以乌迪之言倒是客观中立,句句在理!
心中这么想,林浊嘴上可没打算放过她,假装正色道:“乌公子,你这番话在我这里说说可以,要是在外面说可就是诽谤朝廷啦!那可是要咔嚓咔嚓的!”
乌迪闻言面色一紧,秀眉微微蹙起,似乎受了委屈一般,哼了声:“是了,多谢林兄提醒,小弟我是再也不敢说了!”心下却道,想来自己一番好意开诚布公,他却摆起了官架子!
见着乌迪这副受了气的小媳妇模样,林浊心中一乐,哈哈笑道:“跟你开玩笑的,贤弟,莫怪莫怪!不过你久居塞外,今后遇到朝廷中人可要注意分寸,有些话当讲,有些话不当讲。人心叵测,为兄也是为你好!”
林浊此言已出,乌迪却还是默然不语,似乎毫不领情。
见气氛微有些尴尬,林浊只得岔开话题,顺口说道:“贤弟,你自幼生长在此,要不给为兄介绍介绍这辽东的山川地貌、风土人情、美食佳肴!难得来一趟,总归应该了解了解!”
不知怎的,说到此处,乌迪忽地秀眉一挑,立时来了兴致,一改先前的拘谨神色,连眼神中都满是欢欣。她自幼在辽东长大,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河都甚是熟悉,也充满了感情。如今既然有人想了解这些,她自然满是自豪。
此刻的乌迪更像是一个即将要介绍心爱玩具的小女孩一般,颇有些兴奋、骄傲、热情!却听她俏皮地哼了一声,道:“好吧,既然林兄想听,那我就稍微捡一些与你说说吧。”
哪知此言过后,她竟似如数家珍一般,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没了!一是诉说着辽东美丽壮阔的山河原野、丰盈富饶的物华天宝,似乎全天下就属她辽东最得上天眷爱宠;二是说着此处的风土人情,以及各种奇奇怪怪的文化习惯,与中原腹地大为不同,其中穿插着不少她的童年趣事。
在她的描述下,辽东山川秀丽、牛羊遍野、人们互爱互助,似乎不是修罗战场,倒成了人间仙境一般。
林浊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兀自自夸自卖的天真稚子,期间还不停地问话打趣、探讨嬉戏,逗她开心。
不知怎的,林浊觉得此刻的乌迪才是真正的她,一个活泼灵动、天真烂漫的小姑娘,而不是那个谨慎持重、心思深沉的乌家堡少庄主。只觉得她似是压抑了很久一般,终于有个机会能打开话匣,将家族荣辱放下,说点自己想说的、说点自己感兴趣的,是以这一说便停不下来。
说着久了,乌迪似乎也察觉到不对,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脸色微红,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说到最后,喃喃了句:“好久没说这么多了,一下没有收住,林兄莫要见笑哦!”
这哪里像是兄弟之间谈心,倒更像是一个女孩子向着心上人撒娇。
林浊不由心中暗叹,这乌家堡究竟是何残酷之地,竟让一个如此女子背负诺大压力!或许这些年来,她一直是在伪装着自己,甚至都已经彻底忘记了自己。
这一刻,林浊只觉心中那团最最柔软的地方似被狠狠刺痛,不由脱口而出:“乌迪,这些年,恐怕受累了吧?以后要有什么事或是受了委屈就来找我,莫要一个人扛着。你这么机灵,可以活得精彩些。”
静!真静!
此言一出,时光仿佛突然凝固了一般,没有半点动静!
乌迪呆呆地怔在那里,未发一言,只是那双眸子却不经意间泛起了微微晶莹。这些年来,似乎从未有人在意过她的感受,似乎从未有人跟她说过这些个关切话语,哪怕半点都没有!自她懂事起,就一直以男儿身在外奔波忙碌,风里来雨里去,遍尝人间冷暖,甚至多少次都命悬一线,可又有谁在乎呢?他们要的,只是一个冷冰冰的结果,有谁会真正关心她呢?甚至连虚伪的客套都会觉得多余,似乎她生来就只是个工具一般,不需要有自己的思想和喜好,只要完成好自己的使命!
恍惚间,她觉着心里面似乎泛起了一阵暖流,将包裹在外面的那层坚冰慢缓缓融化,周而复始,流转全身。终于,她第一次听到了心跳的声音。
见乌迪眼眶有些微微泛红,情绪也有些激动起来。林浊怕如此下去不好收场,赶忙转移话题,说道:“现在时辰也不早了,你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咱们改天再聊,来日方长嘛!”
林浊这番话一下将乌迪惊醒,她猛然察觉到自己的失态,顿时脸颊微红,轻轻点了点头,随即起身向帐外走去。
看着她曼妙却有些落寞的背影,林浊心中又是一番怜惜,忍不住说道:“乌迪,等战事一了,你带我好好游游辽东如何?看看辽东是不是真的如你说的这么美!”
声音虽不大,却字字铿锵、坚强有力,似能给人莫大依靠。
闻言,那个缓缓离去的身影忽然停了下来,默然未语,不知思索些什么。
不待她反应,林浊又接着道:“我还想去去乌家堡,看看你长大的地方,看看那里的人是不是真的如你说的那么善良!我还想见见你的家人,听他们说说乌迪小时候的事,我也可以给他们讲讲我们乌迪在外面的故事!如何?”
此言一出,乌迪似乎再也抑制不住,身子止不住地微微颤抖,香肩也随之耸动起来。她没有回头,或是不敢再回头,也没有答话,或是不能再答话。
她轻轻地点了点螓首,头也不回,走出了帐外!
佳人已去!空留余香!林浊心中百味陈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