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空降下的雨仿佛永远没有止境,偶有雷电划过天空, 在雾蒙蒙的空中留下一道白亮的痕迹, 窜起丝丝微弱的火花电流。
红衣男子站在原地, 定定地看着手心里断裂的佛牌, 眉眼间神色莫测。
他缓缓跪了下去,用额心抵着墓碑,脸上显露出一丝绝不会在旁人面前展露的脆弱。
很难用言语阐述他在生死一线时看到凌云剑尊,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容敛讨厌凌云, 十分讨厌。
在凌云剑尊还未成为剑尊之前, 他就相当讨厌自己这位血契者。
一个人讨厌另外一个人, 也许并不需要理由。但一个人厌恶另一个人, 一定事出有因。
而容敛恨人类,所有的人类他都恨。
很久很久以前,容敛年幼的时候,他和母亲一起,生活在凡界一个富贵的世家。
世家在南境,是当地的名门望族, 族内家大业大, 几世同堂, 规矩繁多。
从小容敛就知道自己同其他孩子不同。
他生得好看, 从小便是一幅雌雄莫辩, 精雕玉琢的模样。府里其他的孩子都只敢远远地看着他,从来不与他靠近,更不同他一起玩耍。
容敛不是第一次听见那些小孩背地里说他和母亲的闲话。但他们越说, 容敛越是要出现在他们面前,穿一袭火红的衣衫,艳得像是天边朝霞,若是能碍别人的眼更好。
府里主母在路上见了他,吩咐佣人递了颗糖,回头就和女眷们数落嬉笑:“瞧他那副勾人模样,小小年纪,就和他那个没脸没皮的狐媚子娘一样。”
“那位进门后,府里就经常出些没头没脑的怪事哪日也得请大师来看看,总感觉府里多了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就是,我们容家的家风,哪里能容一个不知由来的女子进门,三爷也是一时糊涂。不过,兴许过些时间,新鲜就过去了,你看现在不也无名无分的,总也不过两个下人,夫人莫要恼怒,三爷还是向着您的。”
那些人慢慢走远,全然没注意孩童就站在假山背后,静静听着。
容敛跑回家去,他的母亲虚弱的躺在床沿边,冲着他笑,“容儿,今天去哪里玩了?”
母亲是他见过最美的女子。虽然眉眼间带着病容,但却依旧无损那似是照亮满堂的容颜。
这一幕只有容敛能看到。其他人看母亲,只能看到一张姿色出挑的面容,还达不到如今国色天香,倾国倾城的地步。
容敛知道,他和母亲是不同的。
他们都有尾巴和耳朵。
容敛经常一激动就会在头发里冒出一对雪白的耳朵,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母亲才很少让他一个人出去。
因为外面那些人没有他们好看,也不像他们一样可以冒出耳朵,甚至他们看到这样有耳朵尾巴的人还会尖叫打骂,请道长来念咒。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母亲才会用法术修改自己的容貌,变得没有那么张扬。
容敛既不想说自己的委屈,也不想让她知道那些下人的细碎言语。而是乖乖地坐下来,收敛了脸上的张扬表情,低声道:“没有,刚才在院子里转了转。放心吧,母亲,我没有乱跑。”
这个府里,没有人愿意接近他们。
甚至就连容敛名义上的父亲,看着他的眼里,同样带着冷漠。
在容敛十岁那年,他的母亲忽然大病一场。
虽说母亲的病一直不大好,但那一年却突然急剧恶化。就连大夫都摇着头说难以撑过冬天。
容敛便日日夜夜守在门前,守着冒白气的小药炉。而他名义上的父亲,却拥着几位新入府的红莺绿柳,在湖心亭上嬉戏调笑,夜夜笙歌,好不快活。
在母亲病重的时候,男人没来后院探望过一次。反倒是主母假惺惺带着人来了几趟,隔着远远的都能感受到那股恶意。
容敛从来没有这么讨厌过人类。
开春的时候,母亲的病终于好转了。
某一日晚上,容敛看着母亲伏在床边,从喉咙里呕出一颗带血的妖丹,用匣子装了搁在床头,带着他一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里。
那时容敛已经醒事,知晓自己半妖的身份,自然也就知道这代表什么。
只有纯血妖族才能变成原型,像容敛这样的半妖,是只能局部妖化的。
而妖丹,又是妖族的力量源泉。若是失去了妖丹,就等于失去力量,再也变不回原型。
他疑惑地看母亲,可母亲只是低下眉眼,摸着他的头发,神色温和。
“我欠他一条命。若是不还他这条命,按照青丘一族的规矩,我便是要剃了头发,去吃斋念佛的。”
帝姬的声音很轻,就像是把所有的情绪都埋得很深,“现在好了,还清了,我们便能回去了。”
容敛却不疑有他,而是仰头问,“那母亲,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我们现在啊要去一个,母亲花了大半辈子逃离,却最终还是得回去的地方。”
于是他们便回了妖族。
妖族没有人欢迎他们。
对青丘一族来说,帝姬是叛徒;对其他族来说,她是曾经的对手;对于整个妖族来说,她是耻辱。
他们只能居住在冷宫,距离人类的村庄只有一墙之隔,仅仅用结界隔开些许。
经常有人类妄图从那边翻墙过来,也有顽皮的人类小孩从那边扔石头,有几次将窗子砸开,不小心砸到容敛头上,头破血流。
容敛也不喜欢妖族。
虽然这里的人都有耳朵和尾巴,但是他们看过来的视线掺杂的东西,比起人类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也不是没有妖族来这里,红鸟,青蛟,白虎,青丘一族的马车都在庭院外停留过,趾高气扬带着无数仆从,浩浩荡荡开路。
没有力量,空有美貌,曾经高高在上恍若神女,如今凄惨落魄无人庇佑,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地方,会迎来怎样的下场,谁也不得而知。要不是青丘一族顾及颜面,恐怕他们连容身之处都不会有。
就像达成了某种默契,经常有其他世家的高层来这里。甚至某一日回去的时候,容敛还在院落里看到了明黄色的皇族銮驾。
他站在窗下,听见男人恶狠狠地喘着粗气,声音同床板的吱呀混在一起,刺耳无比。
“曾经你踩在我头上那么多年,如今也终于沦落到这个下场怎么样?”
模模糊糊的声音从阴暗的宫殿里面传出,就像拉响破碎的风箱,难听又嘶哑。
容敛双目充血,疯了般冲上去,却被妖皇带来的下仆一拳打翻在地,沾满泥土的鞋底将他的头踩在脚下。
声音一下子变大,从四面八方来,有讥讽也有嘲笑,还有女子痛苦的低嚎,盘旋在各个角落。
容敛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过自己没有力量。半妖这两个字注定了他的局限,即便他刻苦再刻苦,也无法突破血脉的桎梏。
他想离开。
“离开,我们又能去哪里呢?除了族地,妖族在哪里都没有容身之处。我们和凡界格格不入,在哪里都是异类。人族同我们终究无法共处。”
帝姬苦笑:“我的一生已经这样了,是母亲对不起你。但容儿,只有在这里,你才能更好的生活下去。我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答应母亲,不要去反抗比你强大的人。母亲宁愿你活着,也不要看你死去。”
容敛攥紧了拳头,口里沁出带着铁锈血腥味,“好。”
然而,就连这样寄人篱下的生活,也没能维持多久。
母亲再一次病倒了,来势汹汹,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下去。惹得好几次妖皇都中途失了兴致,拂袖而去。
帝姬这一次病倒后,所有御医都束手无策。
容敛知道,请谁都没有用,母亲得的是心病。
他数日未眠,在妖族的藏书阁里遍寻古籍,终于找到记载中的一物。
传说有一味草药,名曰“大梦不觉”,据说能够让人忘掉痛苦,固本培元。
“母亲,等我。”
他跪在床头,看着帝姬紧闭的双眸,马不停蹄地闯入了秘境。
容敛自然知道那个秘境的凶险,对于金丹后期的他来说不亚于死地。
但母亲此次心病顽疾,牵动了身上的隐疾,若是短时间内得不到救治,后果不堪设想。
许是上天垂怜,他有幸在秘境的山洞里找到了这株传说中的仙草。
容敛当时思母心切,没能注意到自己早已身陷囹圄。
一位元婴修为的妖修,早早就盯上了容敛这个青丘皇子的美貌,将人堵在洞里,妄图逼他就范。
容敛同他血战数日,拼上数条尾巴的代价,身受重伤,陷入昏死。
在他昏过去的刹那,少年白色衣角一晃而过。
再然后的七年,容敛的记忆都是一片空白。
清醒后的他不记得这七年发生了什么,清醒前的七年里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名谁。
等到容敛恢复记忆,想起自己是青丘皇子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竟然同一个弱小的,讨厌的人类签订了血契。
这些都不是最致命的,最致命的是已经过了七年。
容敛疯也似的赶回了妖族。
然而,迎接他的,却是一道青色的墓碑。
冷宫外的下仆一边浣衣一边闲聊,说当初那位帝姬重病濒死,妖皇却发了狠一般折磨她,那位生父不明的皇子也不知何去。帝姬便挑着宫灯,日日夜夜卧在冷宫窗口等待,看着远处来来往往的人,即便被人族扔石头砸到也不肯挪动半分。
可惜帝姬等了很久很久,最终还是没能等到归来的儿子。
他死在了妖皇的床上。
甚至死后也被人极尽羞辱,拿着草席一裹,扔到乱葬岗。冷宫宫人于心不忍,瞧着可怜,连夜将人搬回来,挖了个坟。
容敛在坟前跪了三天三夜,转身一脚踏入了妖族的权力漩涡。
他并不是一个对权力醉心的人,比起权力,容敛更喜欢做一个风流人间的红衣浪子,潇洒肆意,无牵无挂。
但是从那一刻起,他就发誓。有朝一日,他一定要登上妖皇的位置,叫那些人血债血偿。
容敛讨厌人类,讨厌妖族,讨厌所有人。
他恨那个负了母亲的人,连带着讨厌人类。就连那个无辜的血契者,也一样被他所讨厌。
他讨厌妖族。于是继承大统后,他杀了很多人,曾经折辱过青丘帝姬的人,他一个也没有放过。就算成了妖皇,容敛也不想把这里变得更好,因为这个地方从根里就发烂发臭。
他更恨命运,恨那错过的,原本可以来得及挽回的七年。
容敛不止一次想过,就让他死在那个山洞也好,不然他一想起自己在外日日夜夜快活潇洒,忘掉一切;而母亲却在冷宫挑灯等他,夜夜长明。
何必要救他呢?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偏偏就有这样一个人,在他毫不掩饰的厌恶之下,依旧不发一言,悄悄求来浴佛门的佛牌。又在身死之前,用浑身半数血液和蚀骨疼痛,颤抖着斩断血契。
那时容敛被血契的同生状态所感染,同样眉眼沁红,走在入魔边缘。
在凌云斩断血契的那一刻,容敛就已经不讨厌他了。
明明在容敛的记忆里,即使他们缔结过血契,联络和见面是寥寥无几。
他想不通凌云为什么要这么做,想了很多年都没有想通。就像他现在也想不通为什么凌云会给他求来佛牌一样。
他从未如此迫切的想要知道,在他记忆里空缺的七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曾经容敛以为那前七年是毫无无意义的,如今却在松动的记忆碎片下,无端开始难过,像是心口被人剜去一块,五脏六腑都挪了位。
雨还在下,惊雷未断,他的头像是被人拿着小刀,一刀一刀凌迟。
恍惚里,容敛忽然想起,千年里少有的那些在雷雨天里头不痛的时候,似乎他身上都恰好佩着这块佛牌。
而现在,它却碎了。
妖皇凝视着佛牌的断口,颓然闭上双眸,额头将冰冷的墓碑烧的滚烫。
记忆里的少年还在冲着他开口,清冷的眉眼含着一星半点的笑意,手里用竹签串起来的烤鸡在火眼上滋滋冒油。两个人就这么蹲在下雨的屋檐下,一同分享了那只来之不易的野鸡,连成一片的雨幕滴滴答答坠落,像是把他们永远的封在了那个小空间。
没有东西再能止住这陈年隐疾造成的疼,也没有人笑着唤他狐狸。
他弄丢了母亲,也弄丢了另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