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天后,陈权到了此行的目的地,位于潭州宁乡的沩山同庆寺。
这一路上的十六天,是陈权来到大唐后最舒适安逸的六天。有时他在想,如果这条路再长一些多好。
来大唐三个多月,饥寒交迫,生死别离都经历过了,陈权的神经无时无刻不紧绷着,有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机器人,一言一行都只是在机械般的维持着生存的本能活动。
而这十六天,没有饥饿,没有危险,遇过几个作乱的兵丁,也遇过两次不知道什么衙署拦路骄慢的劫掠,而这些也都在护卫和杜家的威名下退却了。
安静,祥和。第一次,陈权有了兴致去欣赏这大唐的风光,这感觉真好。
当然了,如果同行的杜家人能热情些便更好了。原本觉得是不相熟的缘故,绞尽了脑汁想了几个前世粗俗的笑话,然后得到的回应更加冷淡,还有脸上掩不住的鄙夷。
到了同庆寺,放下了杜牧给陈权准备的一些用度以及灵佑和尚的礼物,一个叫杜平的杜府管家同陈权一并留了下来,其余众人便自顾离开了。陈权觉得,他们回去一定会说自己的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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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句话而已”。那个曾经短暂出场过的仇家四郎不耐烦的说道。
“四郎,你呀,还这般毛躁,此时我仇家怎还经得起波折”?一个低沉且富有些磁性的声音响起,说话之人年岁略长,衣着整齐,面色白皙,长须及胸,一副文士模样。
“是啊,二兄说的在理,大人和大兄都去了,昏君还做弑人之状,此时自当小心些才是。”另一个操着尖细声音的胖子挪了挪身子,在榻上寻了个舒服的的位置又靠了下去。
“我是没什么想的,凭几位兄长做主便是了”。下首的年轻人懒懒的说道,手里正端着一个茶杯,百无聊赖的把玩着。
仇士良活着的二子仇亢宗,三子仇从源、四子仇从渭,五子仇从潩此时都端坐在一个昏暗小屋内。
一阵沉默,屋内的几盏烛光摇曳着,四人的身影也在这烛光下飘忽不定,透过窗,几条身影来回巡弋。
这座位于陇州汧源的小宅是此前仇士良置办的,平日无人住,也没打理,狡兔三窟的成语世人皆知,而这里便是其中一窟。
“四郎,我非是怨你自行其事,只成败之机已非我等可预。现今你我枯坐于此,京中之情几无所知。事成,仇家所得恐亦寥寥,而事败,等得了消息,便是遁逃怕也不及了”。过了一会仇亢宗缓缓说道。
“二兄,非是我不晓事,只是现今我仇家这般,已无退处,若能苟活,我亦不愿涉险,只恐那昏君不欲放过,大兄之事尚历历在目,这怎不叫人心惊”。仇从渭探出身子眼睛紧盯着仇亢宗。
“四郎,此事可有胜算”?胖子仇从源也开了口。
“成算极大,去年昏君再三下诏欲强夺神策军印,左中尉马元贽倒是虚以委蛇敷衍了过去,右中尉鱼弘志可是径直说了”迎印之日,出兵马迎之,纳印之日,亦须动兵马纳之。“这让那昏君当时便怕了,此事也就不了了之。可这些许年,昏君所为,早已让诸内官心生警惕,加之大人前事,昏君刻寡至极,若无大人,天位如何轮到他坐“?
略缓了口气,仇从渭又接着说:”那李德裕一味逢迎昏君,这两年也常暗自缩减神策军用度,军中不满之意更甚。如此若筹划得当,改天亦非不能,况又非无前例,只需仔细谋划即可。“
沉默,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改天?这种事对于仇家四子也多只是听前人提起而已,自家大人倒是扶立过天子,也曾偶听闻敬宗皇帝之事大人或亦有参与。可换到自己身上,哪怕只是远远的观望着,等待着,依旧是不由得冷汗涔涔。恐惧中带着些许兴奋,特别是想到自己兄弟本该是在朝中意气飞扬,可现如今只能做贼一般躲在这偏僻的小城里,心里的愤恨便止不住的涌了上来。
啪,仇亢宗狠狠的拍了下身前的桌案,长吁了一口气,问:”四郎,此事我仇家需做什么?又有何所得‘
听到仇亢宗的问话,几人的目光都移到了仇从渭身上,便是一直沉默着无精打采的仇从潩也似乎有了兴趣,把手中的杯子放下,端坐着等待着仇从渭的回复。
“大人虽是去了,大兄也被阴害,可我仇家几世余望,尚有些故旧。文义叔公一家也都在京中,虽平日几无往来,可这也让其免了牵连之祸。所以这两月来我遣了仇忠往京中四下走动,于众人晓以利害,而几位掌权内官心意已动,此时我等只需等候便是。”
“事成后,如大人一般执掌权柄已无可能,可寻个好差使倒也不难,之后再慢慢图谋便是了,不管如何,总不会比现在情形更差不是吗”?
——
“情形变得更差了,哎,”。李德裕长叹了一口气。
自从前些日子天子突然患病,虽是改名为炎欲消灾祸,可近几日却病的更重了,竟口不能言。李德裕的心里愈发感到不安,也有了些猜测。
他知道,现今的天子和身为宰相的自己恐怕都不会有多少人喜欢,有太多人做梦都想着这两人快些死了的好。可这大唐几十年的乱象,这几年来总算有了些起色,自己的抱负也在天子的信任下得以施展。天子不能在这个时候出事,自己也不能。
想到这里,李德裕喊了声:“来人,备车马,我要入宫”。
出了安邑坊的宅邸,夜色下的长安城威严而狰狞,仿佛一头食人怪兽般的矗立在大唐这庞大帝国的心脏。
放下了马车的帘布,李德裕心里想,这本就是个吃人的世道,无人不可吃,就是不知道何时会轮到自己呢?
“再行的快些”。
承天门外,李德裕被拦住了。
”鱼公公,何时方容我觐见天子?李德裕也未下车,便就这么坐在,拉开了车帘,仔细的看着眼前这位权柄如山的大太监。
“呵呵,李相且莫急,咱家这不是已经着人禀告了嘛,想必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这才久了些“。鱼弘志依旧是笑呵呵的说着。
而后两人便都不再说话,只是互相看着对方,尽管彼此早就相厌至极,可在这个风雨将至的时刻,似乎每一秒的对视,两人都能从对方的眼底察觉出一些端倪。
过来一会,一个跑来的内侍打破了沉默,那内侍附在鱼弘志的耳边悄声说着什么,此时的李德裕恨不得亲自揪过来此人询问,可他知道,不管心里如何急迫,都不能表现出来,自己必须继续扮着那个不动如山的大唐宰相。
啪,突然鱼弘志狠狠的抽了那个报信的内侍一个耳光,还未等那人求饶,又连连喊着:“将这个不中用的奴婢拖下去打杀了”。
话音刚落,便出来几人将那内侍按倒在地,也不容他说话,直接举杖便打。
击打声,惨叫声,求饶声,在这深夜的长安城里骤的响了起来,惊起了不知多少家的睡梦,也惊起了一群小鸟逃命似的飞走了。
“呵呵,让李相见笑了,这奴婢刚刚竟口渴去喝了些水,这才误了李相的事,真是该杀”。
听着耳边渐渐低了的惨叫声,李德裕沉声问道:“我可否觐见天子了”?
“却是不行呢,刚得了天子诏令,谁也不见,李相亦如此,所以,还是劳您回去了呢”。鱼弘志依旧是笑着回答。
“可否容我入宫亲自问询天子”?李德裕心里的不安更重了。
“咱家奉天子之命领神策禁军守卫宫闱,天子说不见,那便是不见,如李相有所见疑,那您自问那通传内侍便可”。
“停下,别打了,让李相问过了再打,啧啧,哎,真的是,这一会便死了?不中用的东西“。
”李相,你瞧,这人死了,怕是问不成了,要不我再遣人去问天子,然后您再问问“?
李德裕死死的盯着笑意盎然的鱼弘志,他知道,自己是见不到天子了,怕是永远的见不到了。
”回府“。
——
“回府”。马元贽坐上了车,正静静的想着这几日的事情,突然车顶飞过了一群落荒而逃的小鸟,叽叽喳喳的扰乱了他的思绪,拉开车帘看着奔逃的鸟儿,它们也在怕吗?哎,事已至此,也该做下决定了。
——
”陈大郎,你可决定好了“?
”定了定了,莫问了,再问我就反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