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间在详细地听完有关苏伐谦之事的汇报后,国君吩咐平一人去地窖中拿一些藏酒。
这时他取了酒,还顺道看了看黑瞳,便径直来到国君的寝殿。射叶正等着呢,估计是要留他吃晚饭。
殿后一间空旷的厅堂之上,刚过完四十岁生日的射叶,一身便装,据案端坐在长桌正中。他身材瘦小,精气神却十分旺盛。
“一人来了?”射叶摆手招呼:“来来,赶紧先坐下,还有位客人,她一到咱们就吃饭。”
平一人将酒桶放在桌边上,恭敬行礼,然后就坐。他知道,射叶是个极重细节之人,对身边人很亲近,但礼数从来不乱。
“国君,”平一人欠身道:“有件事情我……”
“哎,”射叶打断他,笑道:“大的方向不出错就行了。如果是红砂分内之事,你也不用告诉我。你的决定,寡人会全部照准。”
“是,多谢国君。”
平一人确实是想说明情况的。地窖当中除了黑瞳,还关着个人,她就是真的阿曼。这件事之前一直没有禀报,现在苏伐谦要来,关系到方方面面,他想得到正式的授权。但射叶不想知道,什么事都没问就给了红砂最高权限。
国君拍了拍手,一名內侍进来,将木桶拿下去分酒。这一来一去之中,他全程都低着头,目不斜视,紧盯着自己的脚步不敢发出半点声响,也不敢直视桌上的两人。
很多人都怕他,这是射叶唯一想不明白的地方。作为全天下最有权势的九大国君王之一,虽然手里握有生杀大权,但他从不滥用。
权谋这种说法在射叶看来并不存在。无论国君、剑豪或者马夫,眼中世界无一例外,不过就是每天的日出日落,不过也只有自己。就拿射叶来说,他花在国事和天下事上的心思,绝对比不上中午吃什么、晚上要不要和女人睡觉,不会比花在这些琐事上面的更多。
他也不会成天像头饥饿的孤狼一样,注视着别人的一举一动,猜测他们的能力和忠心,然后坐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面无表情地听取特务们的汇报,再不动声色地说上一句:“你知道该怎么做。”
那是平一人该干的事,他不会。
射叶尿过床,偷过牛羊,暗恋过女人也嫉妒过男人,他不承认阴谋诡计更不喜欢尔虞我诈……在他看来,能坐上国君之位,全是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就好像农夫会种好地、牧民能把牲口喂好,他只是做好了分内之事。
人到中年,想给孩子们留一片家业也在情理之中,而并非什么野心。射叶子嗣不旺,只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且三人同为一母所生。他觉得兄弟阋墙纯属浪费,所以除去王后,从不跟别的女人生孩子——话说在他后宫总共也就一妻一妾。
射叶生活简朴,衣饰无文绣,床榻皆不设帷幔。入主牙帐以后,凡宫中的游乐设施丝毫没有增加,射猎所得也尽数赏赐给都城百姓,平一人看在眼里,将他视为天人。
曾经有人给射叶进言,说平一人武艺冠绝元洲,手下的红砂特务也绝非等闲,常在左右,若他有二心,后果不堪设想,建议国君逐渐抑制削减,或者干脆把他给除掉。
射叶听过后大笑,他太了解平一人了。艺高胆大心狠手辣不假,但他绝对忠诚。
的确。不仅仅是忠诚,平一人——金国,他对射叶简直是崇拜至极——是射叶让他认清了这世间的真谛,从而不用再做金钱的奴隶。知音难求,全天下也只有他们才是彼此的知己。
天罚年后,价值观念已经高度统一的射叶和平一人对十洲局势有过详细的评估,他们很快就制定出一个大胆的计划。该计划目前尚在摸索当中,因为时局瞬息万变,只能阶段性地做出调整而无法具体到每一步。
朴实无华的广漠国君直接将其命名为“买天下计划”,这是金国骗术和射叶所谓“一步一个脚印”的升级版:不参与最初的纷争,稳定国内富国强兵,先把广漠国变成家天下,然后以压倒性的财力优势资助有望进军皇朝的诸侯,用金钱,铺就出一条通往祖洲的平坦大道。
买天下计划在启动之初首先就有一只最大的拦路虎——东楼国。公孙义的野心加上佩剑军的实力,杀上元洲是早晚之事。广漠国无险可守,也无力抗衡,或从或亡,再没有第三种选择,他们也无法坐观成败。
生洲北方十六国联盟之所以能和近江大军对抗数年之久,离不开广漠国的暗中支援,粮食、牛羊、战马还有军费,从来就没缺过。他们保家卫国,事实上却是代人受过,打仗打的是钱,这一点也加强了射叶和金国的信心。
元洲拿金钱买来了太平,然而毕竟实力悬殊,十六国挡不住东楼铁骑。他们被近江吓破了胆。在梭峡,二十万联军都没能吃掉近江的五万残兵,射叶感觉不可思议。他意识到老头是个关键人物,必须马上铲除,否则先前设想的,生洲与东瀛洲之间的大战就未必能打起来。
刺杀近江在平一人看来完全是异想天开,这不是派多少人去的问题,射叶提出想法,他以为绝无可能。“于万军之中取来剑豪的性命……全天下就三个人能办到,只可惜,我们一个都请不来。”他说。
射叶表示花再多钱都无所谓。
“有些事……”平一人沉默许久后坦然承认:“国君,就好比是让死人复生这种事,确实连钱也买不到。”
射叶也沉默了,但仅仅出于好奇他忍不住问:“哪三个人?”
“炎阳大巫,再有就是凤麟洲明月宫的白娘娘,炎洲落叶岛上的逍遥仙君。”
“我以为你要说的是皇朝、或是承天观中的某三位呢。”
平一人轻笑一声垂下了眼。
“影门呢?”射叶再问。
“办不到——我想他们也不敢接。”平一人摇头,“请国君相信,在很多方面,我们的红砂已经不比影子差了。”
射叶到底尝试了一下,但很快就被暗影拒绝,而光影门远在玄洲,因暗影之故,他们与广漠国素无来往。
平一人虽不认同,可他已经习惯于帮助射叶达成心愿。这时他想起了一个名字,一个早年在花溪国就曾听闻过的大名,蓝鲤。
长洲海联邦存在着许多别处都没有的特殊职业,交易人便是其中之一。说白了也就是说客,全凭一张嘴。平一人之所以会记得蓝鲤,只因她是这个行当里面的拔尖人物——能被四位海主同时颁发顾问头衔的人,会是凡人吗?
也许,只有她能说服光影去刺杀近江。
广漠国的聘书经飞来驿传到手中时,蓝鲤大概浏览过就丢去了一旁。她想不起在那蛮荒之地有哪个相识之人,而他们仅凭一个名字就找到了她,可想而知,这封精准送达的书信付给飞来驿的代价起码是羽檄级别的,如果接受邀请,聘金也一定相当可观。
只可惜,在南海的联邦海底金库都能开得起一间储物室的蓝鲤,在她的概念中,金钱已经排列得相当靠后了。去瀚海?别开玩笑了。多少年形成的职业素养不允许蓝鲤直接拒绝陌生人的好意,为此,她的第一幕僚在回书当中特别开出了一个对方绝无可能接受的天价,这种推脱的借口,近年来用得已是越来越多了。
十多天之后,蓝鲤在去往西海的私人航船上接到了来自广漠国的第二封飞驿信,里面只有一张皇朝和九大诸侯国国君才有权开具的、凭票即付的彩贝兑换凭证。对方付了钱,而且,不论成败,先把聘金一次性结清。
平一人此时已被射叶的手笔深深折服,蓝鲤又何尝不是?这种人她要不去见见,如何对得起自己的名声?
“改道东海,去广漠国。”
简简单单一道命令便将她送到了射叶面前。而看起来就像个农夫般、没半点君王气势的射叶,在初见时已明确告诉蓝鲤:“此事就拜托你了,只要能办成,条件随便他们开,是否答应也全由你决定,不必再问寡人。”
做了五十多年说客的蓝鲤,能让她打心底里敬重的人物已是寥寥无几,射叶不但入选,而且排名相当靠前。她使出全挂子本事帮射叶以最小代价谈成这笔交易,射叶很感激,重赏蓝鲤的同时,也诚挚地邀请她留在广漠国协助自己。
“我还是那句话,条件随便你开。”射叶说。
天哪,家天下、买天下……蓝鲤听过射叶的计划兴奋得不能自已,这将是施展她毕生才华的绝佳的舞台。
“能让我每天喝到海水就行,其他什么都不要。”
蓝鲤决定留下来辅佐射叶,公孙义死后她即刻赶到生洲,于是生洲内乱迭起,一个接一个的国家背叛东楼。
广漠国又能享受很长一段太平时光了,新一届的兵选越来越近,有这些时间,足够蓝鲤帮射叶实现他最初画下的那个大饼,将君位继承制改为父死子继,把广漠国,变成家天下。
踩着准点儿进殿的蓝鲤皮肤偏黑,一头银发,身穿看不出材质的裙装,戴着珠贝饰品,脸庞和身段儿将三十出头的贵妇们才有的那种雍容气质展露无遗。她今年八十六岁,名字虽占着个淡水的鲤字,却是纯正的海族,海联邦脊索邦人,对于半人半鱼血统的海国第二种族来说,这岁数风华正茂。
每次来到牙帐王宫的这间议事厅,蓝鲤都要由衷感叹一番。身为顶尖说客,她去过很多王宫,钻过山洞也进过冰窟,然而能让她去面谈之人,就算住的是洞穴,里边也堆满了宝藏。此地大概是唯一例外。
实力和地位可堪比肩四位海主的广漠国君射叶,身上衣服很干净,但一看便知是便宜货。装饰就一只耳环,跟这土屋一样,除了木头桌椅别无它物。桌面上没有瓜果,没酒也没茶。
正所谓负薪花下过,譬如拥有一支庞大船队的船主还要自己拉纤……
这种人,蓝鲤渴望看见他心想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