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刚泛起鱼肚白,我便命人破了冰划船去往大明宫了。
皇宫就是皇宫,就是大手笔。昨夜除夕放了一晚的爆竹,如今道上皆是红色,踩上去发出琳琅的声音,鲜艳华丽如同十里锦铺。
虽说爹说过要同娘亲一起来看我,但我怎么可能真的让他们来?不说我要掩人耳目,大年初一自该是我这个做女儿的前去拜见。
想到难得的团聚,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一路穿花拂柳,便来到了宣政殿。殿前的御前太监总管一身喜庆的大红,画屏上去说了两句,他便陪笑着手脚麻利地进去通报了。临去前,还吩咐一边的小太监给我搬把椅子歇歇。
看来我的面子还不小呢。
不多时,那位总管跑了出来,对我毕恭毕敬地一跪:“殿下请进去吧,皇上等着您呢。”又说了好些客套恭维的话。不愧为御前太监总管,口才就是比江湖武夫们好。
这回我倒不急了,来都来到宣政殿了,便好好观赏观赏皇宫的奢侈吧。整座宫殿恢弘大气自不必多言,然而格调却是奢华却低调的。不似游帮或是楼外楼的顶层那般珠光宝气的张扬锋芒,帝王的居所并没有夸张的炫耀,只是在极简之处也做到了极点。比如每一根立柱都泛出暗香,比如立柱上每一处勾勒都是精雕细琢而且从不同角度看去隐在颜料底下还有暗纹。比如每一处花木都是剪裁得宜相得益彰,比如栽培花木的花缸都是大家名品。。。。。。
帝王居所,自有一种霸气而简约的美。
待我一步步欣赏,一步步惊叹完,在殿门前却遇到了出来的杨侑。这小子依旧是雍容而符合一个亲王本分的穿着,那张老陈的稚嫩小脸对上我,默不作声地一躬身,便率人离开了。
他一直都是个懂事的孩子,这回也算是尽了应该的礼数,分寸把握得刚刚好。
我转身叩门进殿,也不去多理他了。
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我皱了皱眉,画屏立刻帮我脱去了外罩的袄子。我看着这鲸鱼脂燃起的长明灯将整座宫殿里上百件的珍稀古玩名刀宝剑名家书画。仔细看去,所谓的皇家贵气并不是珍珠如土金如铁的铺张,而是一桌一椅一杯一盏都是大家之手价值连城的低调奢靡。
入这大明宫,果然长见识。
不过我细细看这殿内供暖系统,倒是又一次了解到了爹对我的宠爱。这宫殿以花椒和泥涂壁,壁面披挂锦绣,以香桂为主,设火齐屏风,有鸿羽帐,地上铺着西域毛毯。另外围绕着整座宫殿在墙壁内都开凿管道,烧热水在管道内循环流动,以源源不断地为宫殿提供热源。而这烧水的炭也大有讲究,那是瑞炭,西凉国进贡的贡品,长尺余,青色,坚硬如铁,烧于炉中,无焰而有光,热气不可近人,然而毫无烟冒出。皇帝宫中的供暖真真是极其奢侈而暖和的。然而我的舞袖宫中供暖,也是同皇帝一模一样的。
我捏了捏因为各种珠宝而略显沉重的袖子,爹果然是把最好的都尽力给我了呀。
“看够了没?”上座华贵的声音打断了我的东张西望。
我笑着走上前去趴在龙案前面对爹,甜甜道:“爹,人家等不及你了就自己跑过来了呗。只多看了一会儿这华丽的宫殿嘛。”
爹点了一下我的额头:“真是个没见识的。”不过,看得出他真的是很高兴的,眉眼里都笑开了话。
“可是,我起的那么早居然都不是第一个来拜年的。”
“是啊,侑儿来过了。”爹稍稍坐直了身子,又换了一个舒适的坐姿,“朕的这些子子孙孙里,算他最是懂事了。他也可怜,朕的昭儿早逝,这个没爹的孩子自然要比别人懂事些。”
想来本事天潢贵胄的皇太子之子,一朝少年丧父,那么小的年纪就要在失了父亲庇护的情况下在这吃人的大明宫里活下去,不由得他不更会察言观色些。
我却不想让侑儿的事坏了爹大年初一的喜庆好心情,立刻笑道:“那各种恭维的话爹肯定也都听过了,女儿只说一句啊,爹,新年快乐。”说着一挥手,示意画屏让外面的小太监将我准备好的礼物搬进来。
我亲自揭开红色盖头,那是一幅绣工精致的江山社稷图,上面另插着一些彩色钉子,钉子上细致地刻着一些字,比如“李”“窦”。我对爹道:“这幅江山社稷图是我自己绣的,上面绣出了我大隋的各处关防天堑以及各处势力范围,上面这些彩色钉子代表各处军阀割据,每处的钉子数量不一代表了军阀的兵力。爹,女儿觉得这战略图十分好用,女儿祝爹马到功成,将这些乱臣贼子一一镇压。”
爹看来是没用过这么好用的东西,看的两眼都发光,转而拍拍我的头大笑道:“哈哈,朕的锦鳞果然与众不同。来,朕也为你准备了礼物。”说着复又拉我走到龙案前,拿出一只锦盒递给我。
我打开一看,竟是一只白中透红的蟾蜍,立刻便惊道:“血蟾蜍。爹,这东西自该你自己留着才是。”
“傻瓜,这是保命的东西。”爹却笑看着我。
我将那锦盒递了回去:“我当然知道血蟾蜍的药效几能生死人而肉白骨,正是因为是保命的东西,爹,更该你自己留着。”复又扬起头加了一句:“我可是名震天下的黑。道之王,这东西于我,没用的。”
爹却将那锦盒推回给我:“锦鳞,你知道的,你安全了,爹才能安心。”
我深深看着爹,无言中默默将那锦盒收好。
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瞥了一眼龙案上,一幅墨迹未干的字:
肃肃秋风起,悠悠行万里。万里何所行,横溪筑长城。
岂台小子智,先圣之所营。树兹万世策,安此亿兆生。
讵敢惮焦思,高枕于上京。北河秉武节,千里卷戎旌。
山川互出没,原野穷超忽。撞金止行阵,鸣鼓兴士卒。
千乘万骑动,饮马长城窟。秋昏塞外云,雾暗关山月。
缘崖驿马上,乘空烽火发。借问长城侯,单于入朝谒。
浊气静天山,晨光照高阙。释兵仍振旅,要荒事方举。
饮至告言旋,功归清庙前。
通篇浑然大气,颇有魏武之风,正是爹西巡时所作的《饮马长城窟》。突破了百年陈梁的诗音靡靡,这般辉煌盛大的风骨实乃上佳之品。
爹发觉了我的视线,笑道:“又是新的一年,朕总想图个好彩头。这些年朕的政事处处受挫,希望来年能有个好结果。”说着,他叹了口气,继续道,“征高丽的军饷没跟上只能撤退,本想着让辽东太平些,可现在看来短时间是没指望了。修长城做天堑抵御突厥,修运河必然发展全国经济,奈何居然都缓缓难以实施,硬是拖慢了进程。还有,本想着科举吸收寒门遏制氏族门阀,哼,这倒是不怕那些重臣反对,没想到寒门也太不景气了些,几年了都没出过什么人才。这些明明都是利于万世的好事,怎么这些下层官员和百姓就那么不配合呢。”说着又是叹气,几分恼怒几分哀愁。
原来,如此。
我不知说什么好,只淡淡地站在一边叹了口气。想起从南疆而来看到的那些在粉饰太平的繁华中最底层的受尽欺凌命如蝼蚁的人们。
这些,的确是累于当下而利于万世的壮举。但是,爹,你贵为天子,自然不知平民的苦痛。你不知你那些利于万世的美好憧憬太急于求成,重税和劳役让百姓们不堪其苦,更何况这中原刚经历了连年战乱,早已贫瘠不堪。你不知道你的运河在富饶全国之前会饿死多少百姓,你不知道你的征战在安宁辽东前会毁掉多少家庭。英明神武的你,只能看到国家的恢弘霸业你看不到路边的白骨鬼哭。
当然,我看到的民间疾苦也并不是很多,但是各种账册上的数字,已经足够让我得出这些结论了。
我默默地低下头,我知道这不能怪爹,但他的确错的离谱。
最后,我只能轻声道:“爹,有空的话,再出巡一次吧。其实。。。。。。我希望你能看到最底层的百姓。很多你不明白的,等你亲眼看到了,就会明白了。”
之后在娘亲宫里心不在焉地用了午膳,便兴致恹恹地回到了小岛上的舞袖宫。
本以为爹做皇帝是昏庸的,没想到他非但不昏庸,甚至可以说是英明而有远见。他只是犯了一个不可避免的错误,根本是无心,这让我如何怪他?
这让我如何选择?
双手捧着精致的白瓷茶盏,翠雾龙井特有的轻烟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看见长长的睫毛兜住哀伤,然后头也不抬,手中茶盏已被弹上房梁。
却没有传来破碎的声音。
房梁上一串华丽而琳琅的笑声,那人戏谑道:“大美人,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