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氏一面盯着她们干活,一边打量着刘家送来的礼,把旱烟给周新贵收了起来,又挑出几根带肉的大骨头用草绳串了起来,想了想,把猪头也挑了出来,把两样东西放在一起,拿起周新贵看。
“老头子,这两样给莲儿他们家送去,中不?”许氏疼爱小女儿周秀儿,对嫁人的大女儿周莲儿也很疼爱,家里有什么好东西,她都会给大女儿留一份儿,让人捎过去。
周新贵瞄了那两样东西一眼,开口道:“有点少。”他也心疼大女儿,虽然周莲儿有一年多没回家了,但周家的东西却是源源不断的捎过去。
许氏想了一下,才道:“按理说,也不少了。老赵家可从来不跟咱们走礼的,我这些年攒的这点东西,可全贴补他们了。”许氏想到大女儿的婆婆,脸上就挂满了不高兴,周莲儿刚嫁过去的那几年,可没少遭罪。她进门后一连生了两个女儿,婆婆没少甩脸子给她看,确实过了一段不怎么顺心的日子。索性她肚皮生气,前年终于生了个儿子……
“闺女过得好,你才能舒心,计较那些干啥。”周新贵抽了两口烟,才道:“再添两样点心吧!给顺子吃。”周莲儿的儿子叫赵全顺。
许氏想了想,算是同意了,她把钥匙从裤腰上扯了出来,把炕上的柜子打开,从里头掏出两包点心来,与先前挑出来的东西放在一起,用油纸包了,才道:“让大江跑一趟十里铺子,回来正好吃饭。”
周新贵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
没多久,周大海和周大江从地里回来了。
周小米连忙给他们打水洗手,洗脸。
“小米真懂事。”周大海笑眯眯的看了自己女儿一眼,连忙洗水洗脸,等把自己料理干净了,才把女儿抱起来,使劲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周小米笑着在周大海的脸上亲了一下,她这个爹,最近有进步,不但抢着帮林氏干活。还替林氏说了两回话。不管效果如何,他毕竟是在进步,也意识到了家里人在受着不公平的待遇,这对老实孝顺的周大海来说,已经很难得了。
许氏把周大江叫进屋里,把东西交给他道:“套上车,这些东西送到你大姐家,快去快回还能赶上晚上吃饭呢。”
周大江一向埋头苦干,许氏指哪,他就奔哪,一点自主意识也没有。真要论起来,周大江似乎比周大海更听话,更孝顺。
“哎。”周大江二话没说,拎起东西转身就走。
在厨房里忙活的刘氏隐约看到周大江拎着东西去了后院,略微一想也就明白周大江要去干什么了。年年都这样,只要过年过节,家里必定要往十里铺子送东西。一想到爹娘给自己准备的东西还没捂热乎就被送去了十里铺子,刘氏心里就愤愤不平起来,不过他随后想到了马氏的话,心里这才好受起来。
等她怀上儿子了,再计较不迟。
八月十五,中秋节。
人月两团圆的日子。
下晌的时候,周大江从十里铺子赶了回来。
“大姐,大姐夫让我给爹娘带好,他们都挺好的,三个孩子也好!顺子现在能说可多话了,长得也胖乎。”周大江又道:“大姐说了,得空了就带孩子们回家来看看。”
许氏一直不住的说着“好好”,眼睛也有点湿润了,对于这两个女儿,她是打心眼里喜欢,心疼,同样爱屋及屋的喜欢她们的孩子。
“行了,大节日的,抹眼泪干啥。”周新贵把烟袋杆子一收,大手一挥宣布道:“吃饭吧!晚上还要赏月呢!”
大宋朝的中秋节,也有赏月观灯这样的习俗。但是像林家集这样的地方,闭塞又贫穷,观灯是不可能了,赏赏月还是可以的。
周新贵自诩高人一等,他们家虽然不是书香门第,但是在林家集还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晚上吃个瓜果,赏个月,附庸一下风雅也是件挺不错的事情。
一家子都行动起来了。
林氏和齐氏一共做了六个菜。
小鸡炖蘑菇,碗蒸肉,大骨头炖豆角,青椒炒鸡蛋,韭菜炒粉,还有一个煎豆腐。
都是平时吃不着的菜。
除了这几个主菜,桌上还有烀嫩苞米,盐水煮花生,主食是玉米面白菜馅的大菜角子,两面金黄,看着就有食欲。周新贵高兴,还让许氏开了一壶酒,一家人像模像样的围在一起,准备开始过节。
堂屋里气氛不错,大人和孩子们全都跃跃欲试。
要知道眼前这一桌子菜,可不是谁家都能吃上的,哪怕是过节改善生活,也有许多人家吃不上荤菜,炒菜的时候油大点,里头见点肉星,也就不错了。
周家的生活,确实不错,就算在整个林家集村那也是数得上的。
只是……
周小米看了看自己这张桌子的菜,又扭头看了看另一张桌子上的菜,不由得暗暗撇了撇嘴,男人们坐的张桌,桌上的菜都是用盆装的,特别是那道小鸡炖蘑菇,装了满满一大陶盆,放在了周新贵的面前。碗蒸肉也用一个圆口深底的大瓷碗装了满满一碗,放在了吴翼宝的面前,其它几样菜分量也很足,光看着便让人垂涎欲滴,恨不能马上开动才好。再看看自己这一桌,小鸡炖蘑菇只有一小碗,放在了周秀儿面前,碗蒸肉也是小小一碗,放在了许氏的面前,其他的菜都用浅浅的旧瓷盘子装了,摆在桌子上。
果然是够偏心的,就这么点菜,够谁吃的?周秀儿就像是饿死鬼一样,没有一时一刻不喊饿的,许氏呢,老当益壮,比半大小子还要能吃!她把最有油水的两道菜放在自己和周秀儿的面前,明显是不想与旁人分享,这两道菜,许氏是不会分给别人吃的。
几个媳妇心里也不平衡,特别是刘氏,一想这些肉肉都是自己娘家送来的,她便觉得心口堵得慌。
周新贵还未饮酒,已经有了两分醉意,“大河,把酒倒上。”这种事情,在旁人家里,都是长子来做的,代表着一种特殊的意义。周新贵此时根本没有去看周大海,反而把这个差事交给了小儿子。
周大河乐呵呵的道:“哎。”说完便拿起酒,给周新贵倒满。
“你们哥几个也满上,咱们爷几个好好喝一杯。”
许氏也馋酒,便道:“大河,也给娘一杯。”
周大河起身,笑呵呵的给许氏倒了一杯酒,随后又坐回去,给周大海,周大江都倒上了酒,最后才给自己满上。
“爹娘,今儿可是好日子,咱们忙活了大半年,也可以在今天好好歇歇喘口气了。”周大河是个会讨巧的,他脸上挂着笑,又道:“今年年景不错,算是风调雨顺的日子,收成应该也会不错,眼看着就要丰收了,儿子敬二老一杯,没有你们,就没有我们这一大家子。”
这话说得漂亮,可是家里的收成不错,跟你们有一毛钱的关系吗?地里的庄稼全是周大江在伺候,连周翼虎也时常下地帮忙,周大河呢?你下过几次地,拿过几次锄头?周小米暗暗鄙视周大河,心想见过不要脸的,却没见过这么不要脸还沾沾自喜的。
偏周新贵和许氏都吃他那一套,一个个笑逐颜开的,仿佛吃了蜜一般。
“好好好,来,喝一个。”周新贵带头举起了杯,几个兄弟也连忙举起了杯,相互碰了一下。
一杯美酒下肚,全身的毛孔仿佛都服帖了。
周新贵拿起筷子,又道:“咱们这一大家子,就算是过节了,来,都吃吧!”
“哎!”
众人像是得了命令似的,全都拿起了筷子,兴致勃勃的朝着自己心仪的菜伸去。
林氏脸上有淡淡的忧虑,一副兴致不高的样子。
周小米略微一想,也就明白了。
周翼虎受了伤,正在屋里养着呢,周翼文身体一向不好,他有哮喘,周家人都不乐意让他出来吃饭,故而像这样的场合,周翼文一向是没资格出席的。
难得吃一顿好的,两个孩子却什么也吃不着,林氏心里清楚,没有人会给两个孩子留菜的,即便是留了,也是粗粮剩饭。
周小米想了想,突然就出声道:“娘,为啥今天有这么多好吃的?”她的声音很大,所有人都听到了。
周秀儿嗤笑一声,翻了老大一个白眼,心想一副穷酸相,当真像足了林氏。
周新贵倒没说什么,大概是因为过节的关系,一向刻薄的许氏也没有说什么,她拿着筷子飞快的往自己的嘴里塞菜,眼皮都没抬一下。
林氏拿筷子给周小米夹了点鸡蛋,才道:“今天过节。”
“过什么节?为什么过节就有好吃的?”
林氏不明白一向乖巧懂事的女儿,为何会在这种时候问题不断,旁人都在毫无吃相的大饱口福,而自己……
“过得是中秋节,是人月两团圆的日子,一大家子人就该坐在一起。”林氏轻声道:“快吃吧!”
周小米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当下道:“娘,既然是团圆的日子,那为啥我大哥和三哥不在呢?”她眨了眨黑葡萄一般的大眼睛,四下里看,又道:“娘,爷爷奶奶在,爹爹也在,二叔二婶在,三叔三婶在,我和二哥在,大姐二姐在,大宝也在,只有大哥和三哥不在!娘,你不是说人月两团圆吗?”
林氏脸上的表情当时就僵住了。
周新贵拿着筷子的手便是一顿,其他人也用奇怪的目光看向周小米,这些目光中有惊讶,有疑惑,有幸灾乐祸,也有不屑和嘲讽。
啪!
许氏把筷子使劲拍在桌子上,她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才狠狠的道:“大过节的,提那两个丧气货做什么?不想吃饭的就滚出去,别在这里说废话。”
丧气货?
林氏眼角微跳,她性子软面,孝顺老人,从不敢违抗公婆的话,可是今天许氏这话,她不能认同。
她若是一言不发,就等于承认了许氏的话,承认了两个孩子是丧气货!她是当娘的,不能让两个孩子背着这种耻辱。
林氏平静了一下心情,才道:“娘,大过节的,您消消气。”
“我消气?我怎么消气?”许氏眼睛里的戾气像刀子一样射向林氏,“这死丫头的话,是不是你教的?一大家子人乐呵呵的聚在一起过节,你倒好,指使这丫对给我添堵。”
林氏深吸一口气,看了周大海一眼。
周大海很紧张,似乎没想到冲突会突然到来。
林氏只道:“娘,小米的话也没有错,今天过节,虎子和文儿虽然有病在身,可又不是什么大事,应该在场的。”
所有人像是有预感会看到一场好戏似的,连吃也顾不上了,一个个的都盯着林氏看。
吴翼宝吃得满嘴都是油,不时的抬头看看战局,接着继续埋头苦吃。
“你……那两个克人的东西,有什么资格到桌子上来吃饭?这些东西便是拿去喂狗,也不给他们吃,晦气的东西。”许氏重重的呸了一声,气得不轻的模样。
周秀儿连忙去给许氏抚胸口,“娘,别生气了。林氏,你也太没有眼力见了,大过节的惹娘不高兴,提那两个不成气的东西干啥,别在克着我们。”
林氏的身体不由得轻颤起来。
周小米和周翼兴都起身站在林氏身边,周小米很平静,周翼兴却是很愤怒的样子。周大海再也坐不住了,连忙起身来到许氏身边,道:“娘,两个孩子没犯错,您这话太重了。”
周小米也道:“太重了,我哥哥受不起。”克人的名声,会把人的一生给毁了,许氏难道就这么恨大房的人吗?
“放屁。”许氏拍了一下桌子,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手指差点指到周小米的脸上去。“一个个都想气死老娘不成?那个病秧子自生下来天天吃药,三天两头的请大夫,不是从胎里带来的晦气又是什么?”
许氏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深深的刺痛了林氏。
“就是。”周秀儿冷哼一声,“病病歪歪的,整天往他身上搭钱,能活到哪天还说不定呢!要我说,也不用给他治,早死啊,早托生。”她声音不小,堂屋里的人都把她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