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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4 番外一(下)(1 / 1)

纵有友人们的百般劝说、千般不舍,陆辞都是心意已决,绝不会做任何变更的了。

不论是征服那片遥远大陆的野心,还是迟到多年的蜜月假期,皆是他期待已久的。

好不容易过了最难缠的皇帝这一关,他哪里会被友人的苦口婆心所劝住?

会愿意在京中多留几个月,既是为了等待随行人员的遴选结束,也是为了给好友们一个缓冲空间。

在他们眼中,这三个月的时光自然过得飞快——尤其对于尚在外地任职,连来京送行都做不到的范仲淹等人,待他们收到告知此事的信件而倍感震惊不解时,时日已过去小半了。

一晃眼就到了临行前夕。

一切准备工序皆已完成的陆辞心情爽利,在向愁眉苦脸的官家报备后,便择出二日,在樊楼大摆酒席,以宴亲友。

陆辞自少时便人缘素佳,更遑论是在中书省中屹然不倒二十余载后,所积累下的人脉之庞大,实非一般人所能想象。

狄青虽不喜交际,但亦于枢密府中主事多年,深交者寥寥,需应对的面子情,却也绝不算少。

要将二人曾经的同僚、朝中的点头之交都邀进相府,那显然是不切实际的。唯有掷重金包下樊楼,再将其所在街道临时租用半日,增设席位,才可勉强满足那千余宾客。

樊楼设宴这日的热闹,陆辞的密友们却只在远处稍见识了一眼,便继续为友人将离之事儿闷闷不乐去了——明日在相府里所设的家宴,才是他们受邀所去的。

陆辞与狄青如今位高权重,虽是宴主,但也不可能轮到他们挨桌换盏相谈,而是在官家慷慨出借的林内臣的主持下,悠然在主位等着,由他将人序点清,轮流领上前来。

一桌敬上一口酒,几十桌下来,哪怕林内臣给陆辞杯中物贴心地掺了不少水,也足以让他面上微醺了。

见陆辞微眯着眼,稍显出几分醉意来,一直密切关切着恋人神情的狄青立即换了坐姿,不着痕迹地挡住了往后挨靠椅背的恋人,由共同受敬酒者,到主动承担挡下大部分酒的角色。

陆辞见他出身相护,不禁莞尔一笑,坦然地受了这份好意——他本就是身娇体弱的文臣,年纪也上来了,哪里比得上狄青才过不惑之年不久,又是个常年习武,正值身强力壮?

挡几杯酒,对狄青而言还真不算什么。

陆辞顺水推舟地闭眸装醉——就算狄青真饮醉了,他大可夜赏难得一见的醉棠,也是美景一出。

让陆辞略感失望的是,等到这足足持续了整整三个时辰的宴席终毕,这些年下来酒量见长的狄青也只是面皮通红,说话时舌头大了一点,走路却还稳稳当当的,眸中更是一派清明,毫无醉鬼痴态。

狄青却真当陆辞已醉倒了,在林内臣来告辞时,他既有些担心恋人身体,却还赶紧撑着代为答谢。

林内臣虽为未能与陆辞说上话而感到些许遗憾,但想到真正离京时官家无论如何也一定会在宫中设宴一场的,那时还有机会,便未再多留,而是赶紧回大内复命去了。

宴后残局自轮不到他们亲自收拾,狄青只想让陆辞早些回府歇息,未让仆从动手,而是亲自将陆辞抱起,大步流星地走到车边,小心翼翼地将人放在了马车之内。

他刚要将手收回,换骑马跟车,以免一身冲天酒气熏坏了陆辞时,小臂却被陆辞握住了。

陆辞眼还闭着,唇角微微上扬,轻声问道:“我在这,你还想去哪儿?”

狄青一愣,很快回过神来,抿唇一笑,二话不说,也钻进车里来了。

车厢随马蹄榻动缓缓前行时,仗着无人瞧见,狄青大胆地从后抱着浑身软软烫烫、仿佛额外黏人的公祖,心里美得冒泡。

陆辞忽问:“你怎不问我,那日为何答应柳兄随行?”

狄青不料事过数月,公祖还将此事捡来问他,答却不假思索:“柳兄一片冰心,待公祖历来情真意切,他真愿跟来,公祖应下也无妨。”

陆辞却摇了摇头:“他已过耳顺之年了,哪怕你我运气上佳,此行得以顺利回返,就旅途颠簸和那变化万千的气象,他怕也消受不住。”

狄青睁大了眼:“那公祖的意思是……”

“我自有安排。”陆辞含笑道:“与你事先通气,是怕你太过实诚,揭我老底了。”

他只要在柳七当天的食物里做一点小小手脚,再让柳七上船头晕目眩,让对方相信是自己晕船,便可顺理成章地将人留下。

如此折腾一心随自己出远门的老友,饶是‘坏心眼’如陆辞也有些愧疚。

但比起叫六十出头的柳七陪他们折腾这趟,也是为了京中对柳鸳鸳那些作品爱不释手的读者们……叫柳兄受点小委屈,还是利大于弊的。

狄青被这话一勾,顿如百爪挠心般,真想当场问个清楚。

但他更知公祖最好逗他,真有心改日揭晓的话,他除非……否则,是极难如愿的。

想到那将要付出的代价,狄青心念微动,到底没好意思做,而是老老实实地等了下去。

翌日,一到午时,便有提前请了这日休沐的宾客陆续上门了。

最早上门来的,却不是与陆辞最为熟悉的那几张面孔,而是自去年年末被擢用为参知政事,与狄青同岁的韩琦。

韩琦自入仕以来,便是出了名的锋芒毕露,敢于直言不讳,比王曾更多了几分武将的刚烈果勇,颇得赵祯赏识。

在外地轮任十来年后,他便被调回京中,稳健地步步攀升,一切水到渠成。

“陆公高义,”韩琦双目炽热,炯炯地看向陆辞,深作一揖:“此行不论成败,皆是功在千秋,利在万民。”

对从来不满足于固守成果,而惦记着收复失地、甚至开疆扩土的韩琦而言,经这些年磨勘,已或多或少地看清了在他理想途中的诸多阻碍。

纵有自制举中扎露头角、后在南征北讨中大放异彩的狄青、杨文广与种世衡几名儒将在前撑着,也难掩行伍出身的将军日后要面临的窘境:同样无数军功在身的张亢自入枢府后,便因性情与同僚截然不同,而举步维艰,若非南疆叛乱爆发,让他再有了大展身手的机会,怕是难以寸进了。

即便如此,以张亢的履历被擢至枢密副使之位时,也是遭来了无数文臣的口诛笔伐。

哪怕官家仁厚、爱惜人才,也难改靠兵权夺取天下的赵姓天子会对武将千防万防、绝不予后来者可乘之机的祖训。

就在韩琦看得越透彻,就越为步步踏入困境而不自知的家国而感到痛苦时,陆辞却领异军突出,盯着远洋外的广阔天地去了。

若成,自是弘扬天威、扩展版图的最好机会;若不成,有陆公的名望在前,从者也绝不会就此绝迹。

陆辞莞尔一笑,并不肯受他这一礼,而是在他弯腰的下一刻,便以双手将对方扶起,温和道:“只为抛砖引玉,不值大礼。”

话语平静,却莫名勾得韩琦眼眶微烫。

世间有高德者则慕仰之,有明行者则而行之。

他未来得及再说表达胸中对这位高山仰止、为家国而心甘情愿地抛弃一切,踏上那虚无缥缈的征途的昭文相的尊崇,身后的前院便传来了旁人说话的声音。

陆辞不费吹灰之力便辨认出了晏殊与其幼子晏几道的声音,不由一笑,向韩琦轻道一句‘失陪’后,便往前厅迎去了。

晏殊对老来得子之事颇为自得,更爱幼子这自小便显不凡、与他颇肖的聪颖劲儿,在晏家七子中,晏几道无疑是最得其重视与宠爱的。

“可算将几道等来了。”

陆辞故意忽略了好友面上得意洋洋的神色,走到上个月才满十二岁的晏几道跟前。

因父亲的缘故,晏几道打小便常见陆辞上门来访,在他还不知对方身份时,便忍不住会为那超脱凡俗的容颜气质而惊叹。

当稍长一些,得知陆辞是多了不起的人后,更是满心憧憬。

沐浴在晏几道既炽热、又勉强装着恭谨守礼的打量中,陆辞不着痕迹地借着面上慈爱笑容的掩护,微微弯腰,满足地揉了揉可爱小孩脑袋上那乌黑发亮的小发包。

手感果然不错。

这一小小的亲昵举动,直让一心仰慕陆辞的晏几道都快当场融化了。

晏殊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简直心酸得无以复加。

——那样的眼神,可是只出现在他写出一首好词时的罕见待遇啊!

“依我看,他怕是巴不得跟着你出海,日日啃芽菜去。”晏殊酸溜溜道:“身在福中不知福,既然他岁数也不小了,索性趁这会儿交你手里,只给你做研磨端水的粗活得了,省得每日气我。”

晏几道却信以为真,眼睛一亮,难忍激动道:“几道愿往!”

“……”晏殊气结:“美死你了!”

难得见着晏殊这搬了石头砸自己脚的窘迫模样,陆辞厚道地忍住了笑,并未接晏几道的话,而是自然地转移了话题:“几道可愿陪我去庭院逛逛?”

晏几道一下就被转开了注意力,欢喜地应下了。

晏几道郑重其事地牵着陆辞的手,在庭院中像模像样地点评花草时,因公务迟归一步的柳七也很快回来,换了身衣裳,喜气洋洋地帮着陆辞招待客人。

作为唯一敢抛下一切、也是唯二会被陆辞带上的人,柳七无疑成了除狄青外、被所有好友羡慕的对象。

羡慕之余,更是钦佩他的洒脱:凭耳顺之躯,舍下多年来拼得的高官厚禄不要,也要追随一场无异于送命的大梦的狂徒,实在叫人感叹之余,更心生向往。

“岂能让柳兄与青弟独美?只要摅羽一声令下,我也愿去!”

新晋中书舍人的宋绶大声地表示了对柳七的羡慕,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向陆辞道愿意相随。

张亢闻言“噗”一声笑了出来,直白道:“就宋兄这小身板,还是算了罢。”

宋绶不服气地看向张亢,当见着对方得意洋洋地抬起胳膊,鼓起肩臂那扎实筋肉的情态……

在这惨烈对比下,哪怕再不服气,也得服了。

他无语凝噎,悻悻然地收回了目光,闷闷地一口将茶水悉数灌下。

还是权知开封府尹包拯厚道,为气鼓鼓的张亢象征性地添了一点茶水。

宋绶顿时像是寻到了靠山,扬声道:“包弟,你可同意张副使所言?”

冷不丁惹火烧身的包拯顿了顿,认真思索一阵后,正经答道:“宋兄文可写游记,记录见闻;武可……照料芽菜,要真去,也应去得。”

宋绶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若不是身为大理寺正的欧阳修被事务耽搁了、这会儿才赶到,将众人的关注引开,他非叫这不会说话的姓包的变成一张面饼不成。

宾客逐一来到,当所有人到齐之后,宴席正式开始。

司马光作为几位随行文官中的一员,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他虽已记不清楚幼时那场虚惊了,但对他失而复得的家人却始终不会忘了那两位恩公名姓,只因陆辞位高权重,根本无需他们报答,真要勉强,倒显硬攀了。

司马光此次决定随行,倒不是为了报恩,而纯粹是看好此行——以陆昭文出仕来的一路顺风顺水,足够说明了,他可是有大气运的祥瑞。

这次虽是凶险万分,九死一生,但说不准这位祥瑞还真能逢凶化吉,平安而返。

既然有这么一桩功在千秋的政绩在身前摆着,倘若错过,岂不太过可惜?

凭着外人眼中堪称孤勇的乐观,他以‘报恩’为由说服了家人后,便潇洒地将名字报了上去。

若换做别的事,能同昭文相陆辞一同的美差,早就被无数人抢破头了。

如今面对这生死渺茫的远征,更多的是当陆辞犯失心疯了的人,纵有陛下支持、名望在前,也只有寥寥几人愿去。

司马光自然清楚,自己还远不够格赴陆公的家宴,不过是蹭了新职事的光罢了。

他乐得低调,一边看着台上歌舞,一边不时打量主席谈笑风生的陆辞,一边品尝桌上佳肴。

不得不说,他自诩不重口腹之欲,但这菜肴之味美程度,未免也太……

就在司马光对新端上来的那盘名为蝤蛑签的菜式不住打量,颇有些无从下手时,耳畔忽然传来一个少年郎的清朗声音:“那道梭子蟹羹,可是御厨亲手做的,仅取两螯的肉,极为鲜美,若沾一丝白醋更佳。”

原来是以梭子蟹螯所制?

司马光一讶,转身看去,便见一至多不过十四五岁的小郎君两眼亮晶晶地看着他,红润的嘴角还泛着油光,显然与旁边的烤羊签子脱不开干系。

能坐在这一桌上的,应都是他新职事的同僚才对……

能与这只惦记着吃的年纪对上的,司马光只能立马想到那通过年初重开的童子试,凭着华丽辞赋被选入馆阁的‘神童’苏轼了。

怎这小小年纪,家人也愿他赴这么一场生死未知的远航?

司马光压下心中吃惊,从容地点了点头,当真按照苏轼的推荐,以勺舀了一小口蟹羹,添了一丝白醋。

司马光自是不知,苏轼这不怕虎的初生牛犊,可是家学渊源——其父苏洵便是个“少独不喜学,年已壮,犹不知书”的不羁性子,恋的是青山绿水,纵目天下美景。

直到有二子绕膝,年近而立了,他才幡然醒悟,想着捧起数卷苦读,追求功名。

只是他努力多年,还没其子苏轼一鸣惊人,率先于童子试中拔得头筹,更被破格擢用至馆阁之中。

然而那职事还没在手里捧热,苏轼就迫不及待地要踏上新征途了。

见司马光按着自己推荐的尝了那蝤蛑签后、果然露出了惊艳的神色,苏轼不禁弯了眉眼,兴致勃勃地冲他介绍起桌上其他难得一见的美味佳肴来。

哎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早在他听闻那位大名鼎鼎的陆公的‘小饕餮’的称号、以及其早年为尝荔枝、自请去岭南任职的‘辉煌往事’时,便知能入其口的,哪怕不是用料豪奢的珍品,也定然是叫口舌生津、回味无穷的巧点。

此次家宴虽才上了餐前点心和凉碟,却已让他大饱口福,生出了‘不枉此行’的满满幸福感。

一想到此行将品尝到无数在内地难得一见的生鲜海产,甚至异国风味时,苏轼便忍不住激动地搓了搓手,心生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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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蝤蛑签这道菜出自《假装生活在宋朝》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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