醋溜溜的小皇帝硬撑着一宿未曾搭理皇后,只闷在御殿里头,熬夜将最终的过阁名册给拟了出来,又在翌日早朝过后,亲自跑了趟秘阁送去。
陆辞心知肚明的是,越发狡猾的前学生既是为放低姿态、让他尽快消气、也是仗着他当了一干考试官的面不好再流露出带火气的举动来,才专门走上这么一遭的。
不过,撇开醒来时受到的小惊吓不说,他在御殿里的确歇得不错。加上回到秘阁之后,他仔细检查仪容,也未发觉有丝毫被捉弄过的痕迹……
看在这份上,陆辞也不打算与前弟子计较了。
小心翼翼观察着小夫子面上神情的赵祯,见人恢复了温和优雅的模样,登时松了一口大气。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他纵揣了满腹的解释,也不好说出口来,只有随□□代几句后,就讪讪地回殿了。
陆辞淡定地捧着过阁名册,还未打开,方才一直在身后的其他考试官们,在官家一走后就再忍不住了,纷纷围了上来,催促他宣读名号。
陆辞却没宣读名录的兴趣:若结果不如意,他们说不定还无法接受,非要归罪他口齿不清,再要自己看个仔细不可。
既然要死个明白才痛快呢,他还何必多此一举?
对他们的催促,陆辞不置可否,只命封弥官上来,直接将名录展开,临时挂在了屏风上头,让所有人都能清楚看到。
除了不敢挤理所当然站在最前的陆辞外,韩绛站的位置,无疑能看得最为清楚。
他一边聚精会神、蹙眉看着,一边不自觉地念了出来:“……可将瑁字号卷居第一,看详定夺、卶、虭……等第;若弓马试后,人数过狭,择鲵、刾、糿……号卷递进,为补。”
话音一落,也同时将这份名录看完的其他考官不禁面面相觑,皆在对方面上看到了不甘的青色。
不论是被排在第一的,还是前十的,全是他们所陌生的试卷号——可想而知,定是出自陆辞所选的了。
对比鲜明的是,那作为替补的后十名,则清一色是他们挑选出来的卷子。
毕竟制科过阁人数过狭,早已不是秘闻:按往常的例子来看,待弓马比试后,若是这些考生表现不差,多半也能进入御试这关。
对应科举子而言,当然称得上还有机会。
只是这样的机会,无异于一道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打在了他们脸上,火辣辣的疼。
官家的立场偏向,已是昭然若揭:乍看下的一碗水端平,其实重心皆在前十位上,至于后十,恐怕纯粹是不想他们做筏,才拿来凑数的。
韩亿还默然不语时,韩绛已按捺不住了,愤怒地发难道:“陆主考昨日分明走在前头,但当我等回到秘阁后,却始终不见人影,倒是夜深时,见有内侍送陆主考回来……如此鬼祟行踪,恐怕不配陆主考昨日于御殿之中,那故作磊落的言辞罢!”
当发现陆辞夜深才被人送回来、也就意味着之前又偷偷折返大殿时,韩绛在震惊之余,几近一宿未眠。
想着之前对陆辞坦荡举止生出的自惭自愧,他更是意气难平。
言行相悖,不过如此!
此言一出,不知情的其他考官登时一片哗然。
在他们的质疑声中,对此多少有所预料的陆辞则是淡定得很,双手抱臂,安逸地等他们唾沫横飞地声讨一阵,并不发一言。
小皇帝的动作自认隐蔽,但实际上漏洞百出,对那些一直紧紧盯着他、就等着捉他错处来讨伐的小人而言,更是再明显不过了。
最后还是韩亿瞪了挑事的韩绛一言,低喝一声“够了!”,众人方渐渐停歇。
“吵完了?”陆辞一挑眉,坦然道:“昨日官家恤我疲于阅卷、多日不得好眠,且在这秘阁之中,常有群多嘴麻雀在门外喧嚷……“
说到这时,刚还激愤的众人齐齐一顿,面露几分羞恼尴尬。
陆辞莞尔一笑,悠然继续道:“……方赐小榻一张,令我稍作歇息。”
韩绛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地质疑道:“那也不过是你一面之词。官家特意召你一人回殿,难道你就真只顾呼呼大睡,不曾对这名单置喙半句?”
“说来惭愧,”陆辞一脸可惜道:“我虽当得起诸位口中那句‘年轻气盛’,在连熬五日后,也难免精力不足,若我也有韩中丞那半夜等亲眼见到我回来,才歇下的充沛精力的话,应就能免了这桩误会了。”
韩绛:“……”
他被陆辞这明嘲暗讽的话刺得火气高涨,正要不依不饶,韩亿已沉声制止了他:“韩中丞,若真有异议,待弓马试后再谈亦不晚。”
不见其他人都已渐渐回过味来,不再出声了么?
再这样质疑下去,是怀疑陆辞巧言令色、左右圣意,还是怀疑陛下不公,偏听偏袒?
韩亿在这些人中,说话颇有些威望,当他说了这句后,韩绛纵仍是不甘,到底是没再闹嚷下去了。
过阁名录既出,接下来便是封弥官根据卷号,找出应举人的名姓,予以发榜公示了。
制科成绩一出,自是几家欢喜几家愁,而紧接着到来的,则是十月十三日,于军器库举行的弓马试。
主持弓马比试的,除了主考陆辞外,便是由官家另外派遣的王直学士和卢横行使了。
哪怕没了话语权,但对阁试结果耿耿于怀的其他副考官们,还是赶在锁院结束那日,纷纷寻由头赶了过去,在阁上观看。
陆辞引入制举那军谋宏远堪任将帅科的弓马试,虽是采用了武举中步射、马射的考法,但不仅在细节方面有着极大出入,还仿前唐,额外添加了‘马枪’和‘长垛’这两项。
长垛好理解,在那日陆辞亲身下场,证明了何为好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就足够让小皇帝下定决心,把射箭力道和准确性也纳入考核之中了。
但在听到陆辞坚持将‘马枪’列入武艺试时,赵祯不免有些犹豫,委婉劝道:“如今马匹稀少,即使将官可得马骑,马射也应足矣,何必再练马枪?”
陆辞却说:“若我军上至将军,下至小卒,遭人近身后,只能惊慌失措地挨打,连马枪都使不出,官家也认为无碍么?忽视马枪之事,一时尚难觉危害,但他日真有了马,难道还要因不知如何骑马作战,而不得不将马当牛羊使唤,暴殄天物么?”
陆辞的想法很是直接——若不为成功后做准备,那就永远等不来成功。
赵祯一听这话,不由悚然一就,当即一拍板,给加入进去了。
但在其他副考官,甚至是身为武职的卢横行使看来,都完全称得上是异想天开:自丢失西北牧场久矣,在这种良马可遇不可求,数量稀少的情况下,马上功夫再如何精湛,不也只是空中阁楼,注定派不上用场?别说是这些半文半武的制举考生,就算是久经沙场的悍将,能使出一手漂亮马枪的,也是少之又少。
他们有所不知的是,陆辞说出这话来,是有着十足底气的。
当弓马比试真正开始,名次落入后十名的那些考生表现得堪称惨不忍睹、几乎全军覆没时,陆辞筛出的那前十,在这惨烈衬托下,简直称得上盖世英武,超勇绝伦,一个个战神临世似的威武。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狄青的表现。
他穿着身陆辞特意命绣娘为这次考试裁好的新衣,勒出浑身豹子般流畅的肌肉线条,英俊的侧脸满映专注。
他娴熟地跨于马背之上,单手即可策鞭驰骋,洒脱自如,另一手持弓,待时机准了,便腾出持缰那一手,跃跑定射无一不正中靶心,长垛上排列的射箭靶子,更是因刚猛强劲的力道而被凌厉击飞,惹来惊呼阵阵。
狄青丝毫不察身边除对他本事所知甚详的杨高二人外,几乎都拿悚然的目光看着他的人群,只全神贯注地按弓引箭,心里反复背诵着考评标准里的要求,叫动作也流畅好看得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他初上沙场时,就已能在数万敌军中精准枭得敌首,更何况只是几个呆笨得一动不动的草垛靶子?
在看得眼花缭乱的众人眼里,这面色沉静得不可思议的狄姓郎君,以叫人眼花缭乱的快速,由第三等的九斗力弓,换到第一等的一石一斗力弓,皆是如臂使指,信手拈来,箭箭直中靶心,简直就如玩闹一般。
要不是他们精心挑选、位于后十的将科学子,要么笨拙得拉不开弓,憋得满头大汗,无比狼狈;要么勉强拉开了,却早已破体,注定落入末等;再要么则是准头低得可怜,箭身去势绵软无力,竟比那日陆辞亲身示范的还不如……他们简直都要怀疑,这考得不是同一场试了。
高继宣与杨文广不甘示弱,紧随其后,也有不少亮眼表现;就连那些个在家中没少舞刀弄枪、在别人眼中‘不学无术’的衙内,也多少有两把刷子。
在残酷的比较下,更让武艺拙劣者脸色灰败,难堪不已。
待弓马试终于考完,大放异彩的前十人自是神清气爽,犹带微笑;而表现何止是‘不如意’这三字即可囊括的另外十人,则一个个羞愧得面红耳赤,埋头快速离开。
跟各自不知内容的文试不同,弓马这场,可尽将诸人表现纳入眼底——而哪怕是瞎子,也能从兵器发出的响动声,判断出高下来。
陆辞微笑着目送狄青离开,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才转身上楼,友好地向看得目瞪口呆的诸位考官打了个招呼。
他笑着向韩亿点了点头,问道:“经过今日这场,不知诸位对‘堪任将帅’这四字的理解,是否会有些许的变化?”
诸人心情复杂,并不答话。
唯有韩绛梗着脖子,还不服道:“制科开军谋宏远堪任将帅一科亦有数例,唯有你将弓马艺纳入考核,如此唐突,怎能怪其他应考之人准备不足?”
“问得不错。”出乎他意料的是,陆辞竟同意地点了点头,微微笑道:“就不知真正到了沙场上那天,敌军首领会否如韩中丞一样知书达理,坚持不考超纲的内容了。”
韩亿:“……”
看到韩绛被瞬间噎住的表情,他居然险些笑出声来。
陆辞不再搭理韩绛,只轻笑一声,明知故问问:“我倒更好奇,连弓马都一窍不通的人,怎会好意思来赴将帅科呢?”
——不过是觉得在向来取士严苛的制科之中,将帅一科要较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等科简单一些,当做漏子来钻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