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狄青早早与公祖商量过,定下了回京后再通过制举,走‘挂文职之名兼武职’的路子,哪怕他这几年来建功颇多,却都只在陆辞递上的奏疏中记着,此时安安静静地躺在小皇帝的某个暗屉中,等着重见天日。
在旁人眼中,他还赫然是一介白身。
幸有战场上亲手拼杀出的战绩在那摆着,他虽于明面上并无一官半职,众人却都默认了他行郎将事,掌控万胜营的举动。
而一说到万胜营,所有兵士们对他们的看法,具都换了个样了:这还得从上回,以狄青为首的万胜营的数名兵士,参与进榷场伏击中的优异表现来说起。
铜面小将骁勇善战,众人也已见过几回,不至于大吃一惊,但对平日吊儿郎当的高继宣,和沉闷得一脚踹不出半声来的杨文广也大放异彩一事,则彻底出乎了他们意料。
原来万胜营不全是不中用、还好挑事的纨绔子弟,人固然心高气傲了些,却不乏真有几把刷子的。
当一直暗暗瞧不起万胜营这群惹事儿的怂蛋的兵士,开始忍不住对他们略作改观时,敏锐察觉到这一点的万胜营兵士,精神气貌也变得截然不同了。
这变化虽称不上翻天覆地,但任谁都看得出,平时只井水不犯河水的两派人,渐渐增加了相互间的交谈,而万胜营的兵士在营房里行走时,也不再刻意避开或无视他营兵卒,而是昂首挺胸地慢慢走过,面上也带了点笑。
在感到与有荣焉之余,狄青也发现,对底下人训练起来时,他们也变得更有劲头了。
尤其是昔日同高继宣关系最为密切,却因对方那回趋利避害的直觉发作,躲开了几次触犯军法的邀约而渐渐疏远的那几个纨绔,在听闻高继宣那亮眼表现后,心里就攒着一口难服的气。
就凭那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还口无遮拦得很的高家衙内?,
既然高衙内能行,那他们肯定更行。
对万胜营里逐渐弥漫开来的暗中斗劲儿的气氛,狄青第一时间便发觉了,且毫不犹豫地加重了日常的兵练。
平时能让这些衙内们叫苦不迭,想方设法逃避的苦头,这回却闷不吭声地吃了。
狄青也不多鼓励他们,或是作出任何允人上场的承诺,只抓紧机会,将他们狠狠操练。
他的理念很是简单:既然不想混日子,而有心出人头地了,就脚踏实地地先得把本事学扎实。
否则上战场后,敌军只会想要他们的命,而不会好心教他们打仗的技巧。
届时不掉脑袋就不错了,还拿什么去争得功绩?
狄青更清楚的是,这批人背景非富即贵,极少是街上被捉来充数的贫家子,自己的身份又是个不好言明的……起初靠军法立威,那是不得以下所为,还是得亏了有公祖镇场,替他料理善后。
换作平常,倘若因他出了什么差错,叫公祖受到什么责问的话,他怕不得悔得用脑袋磕墙去。
同样对现状感到满意的,其实还有赵山遇一部。
在确认得到在秦州说一不二的知州陆辞接纳后,追随他的一干族人立即就被一一核查身份,放进了城,由陆知州下达文书,临时安排进了驿馆住下。
当然,每日都有数十秦州兵轮流在外看守,若有进出,必要派人跟随,但说话都是客客气气的。
对此举为何,双方都心知肚明:这半是看管,半是保护。
对确实是真心来投的赵山遇一部而言,必要的出入从来不会受到拒绝,衣食住上的供应亦是颇佳,实在没什么可挑剔的。
况且,有宋军日夜护着,他们既能自证清白,也可避免受到心胸狭隘的李元昊所派刺客的加害,故而对这一安排十分满意,只静心等待陆秦州的下一步安排了。
——七日后,小皇帝就收到了齐骆一行人快马带回的奏折。
仅是飞快一暼,他的眼睛便亮了。
这是熟悉的小夫子的字迹!
等不及明日上朝,也顾不上请来还在议事厅的寇准等宰辅,他先让齐骆在外殿候着,就迫不及待地拆了火漆,展信读了起来。
他这一石二鸟之策,一定会得小夫子的夸奖吧?
满心期待的赵祯浑然不知,他唇角已挂着难以掩饰的灿烂笑意。
等读完这封不长不短的信件后,他先是为文字中揭露的党项内///乱之事感到惊愕,又为李元昊对其父兄的残忍冷血感到厌恶,但读到后半段后,就只剩下雀跃不已了。
果真得了小夫子的表扬,且小夫子也全然未让他失望,甚至,还争气得让他惊喜万分——这不,诏令刚一下,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成功收服了在西夏颇有份量的部族长赵山遇!
此事宣扬出去,定然能极大程度地打击西夏的嚣张气焰,动摇李元昊那本就来路可鄙的王位,抵消王尚书遭掳的影响。
而且陆辞办事这般雷霆得力,无疑是对他能力卓越的强力佐证,原本对自己的一意孤行颇有微词的那些朝官,也不可能再厚脸皮说得出诽议对方的话了。
尽管不难猜出,这刚好撞上的时机,多半只是巧合,但素来对陆辞信心满满、偏心而不自知的小皇帝,还是毫不迟疑地将功劳扣到了小夫子的头上。
若不是小夫子治理秦州有方,外交得当的话,就赵山遇这惜命怕事的性子,还会敢来投么?
即使投了,又为什么非投秦州?即便投了秦州,如果小夫子不是魄力十足,又岂敢在诏书到来前,就先将人安顿下来,却不是为免生事、平白招人口舌而把人直接撵回去?
最重要的,还是小夫子与我虽分别多年,天各一方,师徒间却仍是默契十足啊!
赵祯喜滋滋地将这封他眼中的表扬和长脸信给反复读了几遍,才恋恋不舍地重新叠好,轻咳一声,正色交给因目睹全程而脸色微妙的内臣:“将信送到议事堂去,让李、寇、丁相公过目。”
内臣赶紧垂首应令。
赵祯定定地坐在椅上,出了一会儿神,忽道:“你们都先退下吧。”
内侍们面面相觑,不敢开口问询,便应声退出殿中了。
等确定所有人都退出里殿后,赵祯再不去抑制一直上扬的嘴角,勉强趴到在身前案桌上,身体不住颤抖的同时,发出一阵阵克制的笑声。
——登上极位已有数年,他可总算将小夫子好些年来纹丝未动、甚至还明着平调暗着降了的官位给‘嗖’地升上去了!
一想到这点,赵祯按捺不住兴奋,轻轻锤了锤桌子。
不仅如此,他还光明正大地加了俸禄,再不会让小夫子捉襟见肘,可怜巴巴地只能盯着一道羊头签就得浪费那么多羊头的寇相公瞧,而完全有条件品尝更多精致和昂贵的吃食了!
此时此刻的陆辞,自然不知道自己这些年来,一来为免小皇帝为难、二来是有心将手头要事亲自做完的做法,叫官家都快憋疯了。
他正深情地握着王韶的手,一脸叫滕宗谅牙酸的依依不舍。
在他屡屡举荐下,于边关建设、军略配合、筹措物资方面,具都才干卓越的王韶引起了庙堂的注意,在小皇帝的大力推动,以李迪为首的宰辅的支持下,王韶被调去渭州,成为原渭州州城、现越发荒废的古渭寨的长官。
此官职的任命,可谓石破天惊——以王韶那十分有限的资历,仅靠陆辞呈上的奏章中所陈述出其功绩和发挥的各种作用,就真能肩负起协助镇守渭州一带防线的曹玮将军,再要单独整顿出可供统领一军的的重任吗?
要不是所谓的古渭寨,此时只是荒芜和混乱一片,全得靠王韶白手起家,不然朝堂绝对要闹翻天了:前有陆辞,后来王韶,简直是视资历于无物!
陆辞难掩可惜道:“我虽知就此一别,便是雄鹰飞腾之始,然少了一知心知底的左臂右膀,我心里也着实难过,真是舍不得放人啊!”
他固然不愿意暴殄天物,让明珠暗藏,但从此身边少个得力助手,为此难过,可不也是人之常情么!
王韶被夸得满脸泛红,简直要无地自容了,赶忙摆手:“陆节度过誉了,下官当不得,真当不得。”
陆辞又盯着他叹了几口气,终究没说出更让王韶窘迫的话来,而是语重心长地最后叮嘱道:“万事切记厚积薄发。虽说能者多劳,但你务必先保全自身,才可为民谋福祉。”
王韶心里一暖,冲陆辞心甘情愿地深深一揖:“……陆秦州赏识、提拔之恩,下官没齿难忘。只望不负所望,有日重逢,再在陆秦州指派下冲锋陷阵了。”
“是么?”陆辞莞尔一笑:“我倒更愿早日见你与我并驾齐驱,开疆扩土。”
听到心心念念的‘开疆扩土’一词,王韶心绪不禁激荡,面上虽还矜持着,嘴上已不再推辞了:“陆公所言,亦为我愿。”
陆辞心情复杂:“……”
虽说以他目前这节度使的头衔,被尊称句‘公’,绝对也当得起……
但冷不防地被这么一叫,怎么就感觉跟莫名老了三十岁似的?
亲自送走调职渭州的王韶后,陆辞回到官衙,重新翻看起将被增派至秦州辅佐他的新官吏来。
遗憾的是,粗略一扫后,发现竟没一个眼熟的。
“若是朱弟也来就好了。”
陆辞惋惜道:“他往日所陈军略,不乏出彩可行之处,若此埋没,实在可惜。”
话刚说完,他越发感到怦然心动。
唯一让他有所顾忌的,便是范仲淹好不容易考入清贵馆职,且以当今官家爱才的做派,按部就班地晋升,决计是最为稳妥的。
毕竟柳朱二人不似滕宗谅这般,因只是同进士出身,本身就注定要在地方上轮转……否则陆辞倒不介意厚着脸皮,向朝堂设法讨一两个小官来协助,却不愿意会因此妨碍了友人的前程。
历史上的范仲淹,的确是凭‘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志,而青史留名的名相。
但他所认识的,却是自微萍时便相识、有血有肉的朱弟,而不是那位经心智成熟、经多年宦海沉浮、千锤百炼出的范仲淹。
陆辞是绝计不愿,靠着史书得来的那一星半点的了解,就先入为主地断定人的志向,从而妄自决定人的命运的。
“简单得很。”滕宗谅听完他的顾虑,不由挑眉,径直道:“你去亲自试探朱弟,看他意愿如何再行事,不就两全其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