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李钧父子的后续,陆辞是既无心,也无暇去关注了。
可想而知的是,李钧的鬼迷心窍,带得李父一道行差落错,最终所酿成的,多半是场对朝堂的大清洗。
那显然就轮不到一区区正四品下的左谕德,去操任何心了。
望着堆积如山、几日的批阅下来,也不见减去多少的试卷,陆辞深深地叹了口气,请人煮上一碗浓茶,准备通宵奋战了。
令他感到些许意外的是,原本连批改公卷的工作强度,都满腹怨言而不敢说的考试官们,这回却无比配合他安排的进度,自动自觉地也要了碗浓茶,要陪着一块儿熬了。
陆辞并无意折腾年岁不小的这几人,便劝道:“我到底年轻一些,身体尚吃得消,才偶尔熬上一宿。你们却不必陪我一道支撑,该歇就按时歇去,明日准时来就好。”
考试官们不料陆辞会出此言,顿时面面相觑,眼底流露出几缕受宠若惊,旋即郑重其事地拱手一礼:“多谢陆左谕德体恤,只是于臣等而言,亦是职责所在,不敢称辛苦。”
陆辞挑了挑眉,索性坦白道:“我之所以紧赶慢赶,其实是为私心,可不是出于什么高尚情操。”
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中,他笑盈盈道:“眼见中秋将至,要是继续受困此院中,不得与亲友团聚,只能独自吟诗解闷,岂不无趣得很?要是早些将卷子批完,榜发出去后,说不准还能赶上灯会呢。”
不管他们信还是不信,比起虚无缥缈的职责所在,这的的确确是陆辞急于完成试卷批改的最大动力了。
熟能生巧,就如他批阅行卷时很快摸索出的‘加速套路’一般,对这些考卷,他在第二日就整理出了最有效率的扫阅顺序:先粗略通读一遍,重点找此名考生所犯不考式、点抹、脱韵等总和,若累计起来,已至被驳放的程度的话,即可立刻拿到被落的那堆去。
卷子的具体内容,则根本不必细看了。
尽管听起来颇为残酷,但触犯答卷清贵的惩处,贡举条例上早列有明文,举子们在赴举之前,皆该知晓后果严重。
明知如此,却不去细心检查,那落得被直接落的结果,也着实怨不得任何人了。
退一万步来说,即便是天纵奇才,于重要事请上还能表现得如此粗心大意的,一旦得中,仕途恐怕也注定坎坷。
——不论如何,在采取这样的快速审核法后,的确是省了陆辞许多时间了。
解试毕竟是贡举中门槛最低的一场,赴举人水平参差不齐,在答题方式上栽跟头的人,远比陆辞想象的要多得多。
涂抹过多的,诗赋脱官韵的,完全跑题的,漏写‘谨对’的,答案少字或是忘记自行统计标注在末尾的,重叠用韵的,用庙讳、御名的,甚至因时间不够交了白卷的……
所犯之错,可谓五花八门,品种繁多。
简直只有陆辞想不到,而没有他看不到的。
三天下来,他对此,已是叹为观止。
譬如这份。
在目光掠过这副卷的诗赋时,他就冲着那明显过短的篇幅皱了皱眉。
字迹也虎头蛇尾:开头几行谨慎过头,后头因时间吃紧,就变得越发凌乱,最后草草收尾了。
他凭借这几天积累下的经验,已是连数都不必数,就知这人落定了。
陆辞可惜地摇了摇头,随手翻开策论那几页,虽早已有所预料,仍是失笑。
白纸黑字,只明晃晃地写了四个大字——“天要亡我”。
再翻到‘策’的部分,则很是应景地也写了四个字——‘束手无策’。
虽有不太厚道之嫌,但陆辞还是被他给结结实实地逗乐了。
一个因第一天考砸而直接崩了心态,第二第三天都自暴自弃的绝望学渣的形象,通过这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已是跃然纸上,堪称活灵活现了。
类似的笑话,陆辞在接下来的十来日中,实在是见得太多了。
只能说,是印证了一句话——优秀的试卷总有相似之处,学渣却各有各的渣法。
与彻底放弃,闹笑话的人相比,更多的还是水平原本位于中等,却因过于紧张,而发挥失常的人。
陆辞已批阅过不止一份第一天诗赋作得相当不错,策论却一塌糊涂,导致第三天本该最简单的默书都跟着连环崩的卷子了。
不免令人惋惜。
最少见的,自然能被称得上是‘才思该通,文理周密’的优秀答卷。
陆辞难得见上一份,便分外珍惜,字迹工整端雅、且能从头坚持到尾的,更是弥足珍贵。
他但凡遇到这些优秀试卷,都会极大方地给出‘上次’或‘中上’的评级。
在做考官时,他才极其深刻地意识到规范字体的重要性。
在一堆自以为笔走游龙的鬼画符中,艰难地辨识着能看清楚的文字,再予以公正的评分……
若只是一两份还好,但几百份一口气压下来,就足够让他头昏脑涨,意欲呕吐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锁院的第四十日,所有试卷终于被批阅完毕。
关于评等的复核,头十名的顺序确定,以及对公卷的字迹进行比对、确定是举子本人等事宜,仍需陆辞继续跟进和主持。
好在考试官间分歧不大,在评定成绩时,彼此间客客气气地商讨了一阵子后,就很顺利地达成共识了,并未出现争得脸红脖子粗的情况。
陆辞也不意外。
说到底,这只是小试牛刀的解试而已。
哪怕位列榜首,做了解元,但诸路州府监军每处就有一位,作为几十位解元之一,显然不比当届独一无二的省元和状元来得风光。
而优秀到能进前十的,定然有更大的野心。
接下来,陆辞就亲自督促着吏人将糊住的卷首一一揭了,寻出家状对上,再发榜公布名次……
开封府为首善之区,解额较其他州府的确要宽裕许多,方惹得诸路士人蜂拥而来。
上一届取了一百三十六人,这回收录的试卷更多,解额也放多些许,取了一百五十人,总体相差不大。
当亲眼看着那承载了无数开封府举人的希望的榜纸,被人小心翼翼地贴在贡院门口,贡院的大锁也被人取下后,陆辞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的职事,可算彻底结束了。
——终于能回家了!
这一念头一旦涌现,就是前所未有的强烈。
却让陆辞自己,都为之吃了一惊。
别人看不出来,他自己却是清楚的:自打现代莫名到了这北宋年间,即使性情使然,令他从来不缺亲朋好友,却始终有着游离在外的倾向,并不存在太大的归属感。
就如他三年前离开密州也好,两年前离开汾州也罢,日后离开开封,恐怕也不见得有多牵挂。
王旦不求回报的付出,对大宋呕心沥血的照看,固然令他动容,也许下了承诺,但距离感却始终是存在的。
陆辞若有所思。
且真要说来,他在受命为监试官前,自请担起兴修蔡河水利职事时,满打满算也有两个多月没回家住过。
但在贡院一住近两月后,他才意识到,这能回不回,和完全不能回相比,到底是两个概念。
陆辞在确定了自己的潜意识中,当真是在思念着在家中住着的那几位友人时,不由微弯眉眼,发自内心地笑了。
这一抹笑转瞬即逝,他很快回过神来,转身要回房拎出提前收拾好的行囊,就正巧与共事了这个把月的考试官们的打量目光,正正撞上。
“这么多天,诸位也辛苦了。”陆辞眨了眨眼,贴心地未追问偷看被捉个正着、正尴尬着的那几人,只莞尔道:“职事已毕,又逢中秋佳节,快回去团聚罢!”
说完,不等他们再做客套,陆辞已大步流星地回了房。
既然解试事宜皆毕,陆辞自认自己这个监试官,就不再具备号令他们的权限了。甚至因他们皆在开封府任职,连同事都算不上,加上年纪差距太大,更没什么话好说。
不过片刻,陆辞就将简单几样行李拎出,头也不回地往贡院大门外走去了。
他的马还拴在院侧的马厩中,听见主人来了,也还是懒洋洋的,只意思意思地甩了甩长长的尾巴,权作打招呼。
陆辞将东西挂在它身体两侧时,它也颇配合地一动不动。
只在陆辞翻身上马时,它才从鼻孔里响亮地‘扑哧’一声,神气地摇了摇脑袋,不经他催,已自发地往前走了。
陆辞在它脖颈处亲昵地拍拍,笑道:“老马识途,古人果不欺我。”
似是对‘老’字颇有意见,它倏然止了步,原地跺了跺脚,才傲娇地继续往前走。
见它闹脾气,直将陆辞逗笑了:“你在贡院住这么些天,难道受其熏陶,变得连人话都听得懂了?”
对陆辞的这句调侃,马儿却是充耳不闻了。
陆辞也着实有些疲惫,只想趁着闻发榜之讯而来的举子们尚未将道路堵住之前,赶紧赶回家中。
这么一来,还能稍微睡上一会儿,等到了夜里,就可与许久未见的友人们临轩玩月,同饮美酒了。
然而难得怀抱着美好愿望的陆辞,还未回到家中,便在半途被宫中内侍给截住了。
当听到小太子有事相询时,陆辞瞬间生出了极不妙的预感。
等进宫之后,他心里正徘徊的这点预感,就不幸应验了。
赵祯丝毫不体谅自家老师近来都快累成狗了,两眼亮晶晶的满载希冀,口吻更是诚恳真挚:“贡举大兴,而制举既然无闻已久。我有意重开制举,陆左谕德可愿助我广置科目,以修贤才?”
陆辞微笑回视。
——他只想将这恶魔一样的小崽子团巴团巴,做成五仁月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