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休沐那日,陆辞一早就起了身,沐浴更衣后,换上身轻便的浅色襕衫,再骑着马,就优哉游哉地往王曾宅邸所在的方向去了。
晏殊虽有意陪他一同前去,却因四郎昨夜忽染急病,尽管请了擅孩儿的大夫诊治,仍有些放心不下,陆辞便迫他留下照看了。
而朱说与柳七并未收到请柬,自也不好前往,陆辞便颇为难得独自一人出了门。
同为三元及第者,对于王曾,陆辞自然在感觉上就有所不同。
但在仕途方面,王曾称得上是步步为营的稳打稳扎,陆辞则是作弊版的加速版了——同是年纪轻轻便连中三元,颇得陛下赏识,王曾却是先去地方上任将作监丞,后才被召回京中担任馆职。在馆阁中连连升迁后,再为翰林学士,后主管审刑院,接着升任尚书主客郎中,又知审官院、通进银台司、勾当三班院……
这份让人眼花缭乱的履历的结果,就是让他初初迈入不惑之年时,就已以右谏议大夫拜参知政事。
在一干位高权重的同僚之中,他如此岁数便当上副相,绝对称得上是小年轻了。
如此炙手可热的显贵,想要结交他的人,不知凡几,尤其明争暗斗的寇准与王钦若等人,一度有此意向。
然王曾却对两派都不甚搭理,单纯于政见方面,则较欣赏寇准所为。
他曾赞和数次,便被丁谓等人视作是寇准一派的了。
而不论旁人如何看待,王曾仍是公事公办、我行我素一般,私下交游的对象,也只以馆职时的旧交,或是其他官部任职时、感情甚笃的昔日同僚为主。
晏殊曾受他相邀数回,交谈甚欢,不免对他颇为推崇欣赏,亦有意向其引荐陆辞。
不想还未等晏殊提起具体名姓,王曾便直接猜出了陆辞的名讳,爽快表示,自己早有意与其结识,苦于无人引荐而已。
若非那回陆辞忙于雕琢木龟司南,就不会错过迫不及待地来寻他数回的晏殊。
陆辞对王曾相邀的意图,自有诸多猜测。
是为王钦若之事,还是为寇准之事,或是,为小太子之事?
陆辞漫不经心地看着沿街的店面摆放的琳琅商品,不知不觉间,就已到了王曾位于春明坊的赐宅前。
不等他报上姓名、再道明来意,门仆就已一眼认出他来,赶忙恭恭敬敬地领着他,越过前院,直往后圃去。
待陆辞穿过短短行廊,再走出两道石门,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副富丽雅致的‘四方宾客游华园’的景致了。
经历过前院的窄□□仄后,乍见此幕,便予人豁然开朗之感。
有那山石瑰奇琬琰,亦有嘉木繁阴如云,有说有笑的士人们手持酒盏,姿态闲散随意地走于其中,显然都是比陆辞还早到一步的其他客人。
陆辞的到来,一时间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纷纷将目光投向了他。
陆辞莞尔一笑,淡然自若地拱手一礼。
大多数人在或是颔首、或是拱手回礼后,就礼貌地将目光移开了。
而作为这场游宴的主人,王曾正与人笑着说话,眼角余光捕捉到园口附近的陆辞时,索性将人一道带着,上前相迎了。
虽人人皆着便服,且大多都是生面孔,但单凭这身与众不同的气质,陆辞也能不费吹灰之力地认出王曾的身份。
当视线在王曾身边人上一扫而过时,陆辞眼底却飞快掠过一抹笑意。
“陆左谕德,”王曾微微笑着,目光在陆辞身上作片刻逗留后,便风度翩翩地收回,赞道:“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王曾在观察他时,他也在大大方方地打量对方。
王曾虽已是不惑之年,鬓霜发华,眉目轮廓仍极端正,眼眸神采奕奕,可谓正气澄清。
对王曾释放的善意,陆辞推辞几句后,再行一礼:“谢王参政之邀。”
“不必如此客气。”王曾笑着,将身边友人向他做了引见:“此乃宋公垂,你于馆阁中,应也听过他名讳吧?”
不等陆辞开口,一直装模作样地憋着笑的宋绶,再也忍不住了。
他哈哈大笑着,主动上前一步,旋即张开双臂,极其亲昵地将陆辞揽住:“何止是听过而已?”
王曾微微一愣。
陆辞也笑着轻轻回抱他:“承你那日情,现我那两位至交遴选得过,还想着哪日邀你上门,好好谢你,却不想在这先见上了。”
王曾回过神来,不禁失笑着拍了宋绶一下:“原来你一直卖关子不肯说清楚名姓,只道要寻个好时日才来引荐予我的,便是陆左谕德?”
宋绶爽快承认:“正是。”
有宋绶这位热心肠且话痨的好友在,在这日的私第宴饮中,不仅没让陆辞有片刻闲着,也没让正主王曾有单独与陆辞说话的机会。
陆辞就哭笑不得地任宋绶带着,如花蝴蝶一般自如穿梭在这片漂亮小园林中,将他当大宝贝一样,骄傲地引荐给诸多来客。
当他拽着陆辞往第七个友人身边走去时,耳畔响起了悦耳的丝竹妙音,众人也纷纷往声源所在的东斋聚去。
陆辞虽极少赴此类宴饮聚会,却也清楚,但凡士大夫的宴席上,多有婢女或聘请歌妓为客人表演歌舞,以此娱宾遣兴。
奏曲的佳人身影曼妙,透过珠帘若隐若现,却难窥见真容。
在这之前,通常是相熟的人坐在一起,谈论时事,或是抒发情怀。
陆辞被宋绶独占着,新认识的人自然不会前来抢人,便各自寻了相熟的紧挨着坐了。
宋绶因近来馆试之故,也很是繁忙,这阵子头回出来赴宴,就遇上陆辞,自兴致勃勃,满腹的话要说。
而自从陆辞坐下后,就有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隐蔽地投了过来。
只可惜让他们失望的是,陆辞在后世却是见惯比这还狂浪得多的场合的,当然不会出现一些人希望看到的孟浪模样。
而是一派清心寡欲,仍与书呆子般的宋绶有说有笑,甚至连一眼都不曾瞟向那香风阵阵的珠帘后。
他们耐心等了会儿,陆辞仍是如此,就让他们没了兴致,默默收回了视线。
不知不觉间,已是酒过三巡。
随着琴声一滞,在帘后抚琴的六位歌女拨开了珠帘,纷纷露出了俏丽真容后,席间的气氛顿时就变得更热烈了。
宋绶压低了声音,热心地告知陆辞道:“为首之女名笛姬,尤擅竹笛,柘枝舞亦是一流,都请得动她的人据说寥寥无几。”
陆辞发自内心地对此感到兴趣缺缺,只微笑应了声“噢”了事。
见他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宋绶忍不住好奇道:“你究竟是眼里无佳人,还是心中有佳人?”
话刚说完,宋绶就自己找到了答案:“不过以你的这副相貌,也的确难瞧上别人了。”
陆辞:“……继续喝你的酒吧。”
宋绶笑着端起酒杯,正要饮下,身后的女婢就小心走近,通过一张精巧的小桌,从陆辞空着的身子右侧,呈上一套简单文房。
陆辞不知这是作何用意,也不直接问询,只静静地看着她。
却瞬间就将侍女的脸看得绯红,极小声地娇羞道:“此、此为虫娘恳请左谕德,赏面填词侑觴用。”
宋绶见她的头都快低得埋到胸口去了,便挥了挥手,打发她下去,再给对此一无所知的陆辞解释道:“方才所奏曲目,你可还有印象?若你愿赏光依曲制词,她便将当场谱入其中,于宾客前歌唱。”
既是歌女能接触身份清贵的士大夫,从他们手里求些好词的好时机,也是客人在其他人前一呈诗艺,顺道得些‘艳福’的机遇。
毕竟在这一场宴席中,歌女只得六名,也只会求六首,宾客却有数十名。
能被歌女挑中,软语相求,在未被‘青睐’的其他人眼里,也给陆辞增添些荣光了。
陆辞却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由重复道:“虫娘?”
……那不是柳七以前心心念念的那名歌妓吗?
宋绶以为陆辞对那歌女起了兴趣,不免觉得有趣,点了点头道:“你若愿为她写上一首,多半可受邀成为入幕之宾了。”
陆辞虽不知歌妓间的艺名重名率有多高,但完全不愿去亲身验证一番。
若说在知道对方名字前,他还不介意略解风情,为这些卖艺的美貌歌女助攻一把的话,现在就彻底没了那念头了。
陆辞客客气气地拒绝后,虫娘仍觉得被扫了面子,不满地瞪了陆辞一眼,抿唇挪开目光后,却还不时向陆辞送去暗嗔的秋波。
陆辞淡定饮酒,看也不看她,而她所换求的人也欣然应请,作了一词后,虫娘才终于不再看他了。
这场小小插曲后,编曲呈艺部分,就是全宴的高.潮。
陆辞认真听完,宴业已毕,尽兴而归的众人纷纷告辞回去。
意犹未尽的宋绶看着一脸无奈的王曾,才恍然意识到不妥:“我是不是将你的活给抢去了?”
王曾好笑道:“你这才发现?”
宋绶不好意思地打了个哈哈,就听王曾玩笑道:“我看你之所以迟迟不肯将陆摅羽引见予我认识,是舍不得,而不是真要挑个好时候吧。”
宋绶却当了真,颇愧疚道:“的确怪我,那你们好好聊会儿,我先走一步了。”
话音刚落,他就讪讪地真放开陆辞,快步走了开去。
陆辞笑着看他心虚的背影摇头,王曾却道:“刚才虽是为了逗他为主,但我也的确有东西要交给你看。”
陆辞对此早有预料,不置可否,只有礼地颔首:“有劳王参政。”
王曾不急不缓地带着陆辞进了书房,直接就拿起放在桌上的那一小叠文书,放入一布袋中,交到陆辞手里:“我从寇相口中听闻,你近来自请了治水的职事。我偶有闲暇,便寻出早年于外地任职的一些资料,略作整顿,应能对你有所助益,用或不用,就看你的了。”
陆辞微微一怔,王曾已不再看他。
他自顾自地坐在书案之后,懒洋洋地往后一挨,含笑看向洒落园中的夕阳余晖,自言自语道:“若想赋诗饮宴,就多趁此时吧。”
陆辞心念微动:“多谢王参政提点。”
王曾笑着看向他,却道:“锦上添花,不必多谢。天色已晚,你不妨回去罢。”
陆辞从善如流地告辞了。
王曾:“……”
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