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三变之所以叫三变,只因他在夫子杨仁光眼里,自小就是个‘常情感不稳、哭笑无常’的性情中人。
俗语说三岁看老,在柳三变身上,倒是恰如其分。
他鲜少会委屈自己,在他看来,一旦遇着他认为有趣,十分值得一笑的事,便得真真切切地笑出声来,才叫痛快。
而这俩小郎君,一个模样俊俏心眼多,一个眉清目秀心眼实,单这么放着,哪怕不开口,也可谓相映成趣。
尤其他刚亲眼欣赏完前一人不费只字片语,就让娇羞的小姣姣让了座次的画面,紧接着又瞧见这人只凭三言两语,便将另一人制得有口难言的窘迫……
着实让他开怀得很了。
他在痛快地过了那一小阵笑瘾后,渐渐地在楚楚的帮助下,拍抚着起伏厉害的胸口,徐徐缓过气来。
他自然是瞧出朱说面上那些微的恼意的,连忙拿出十足的诚意,恳请被冒犯之人的原谅。
他方才笑得尽兴,这会儿道歉也舍得下脸面,语气中的诚恳,任谁也听得出来。
朱说本就是个厚道人,看出对方性灵,而非出于恶意,对他们俩半大少年也豁得出面子道歉,便不予计较,大大方方地接受了这份歉意了。
柳三变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向陆辞和朱说介绍着自己:“我姓柳,名三变,又因在家中排行老七,多有人称柳七郎。若我所料不差,我怕是痴长二位几年,道句愚兄,应是妥当的。”
陆辞笑:“我姓陆名辞,密州人士,幸会。”
朱说亦道:“我姓朱名说,此回是与陆兄一道自密州来,幸会。”
柳三变眉眼弯弯道:“我虽非秀州人士,好歹也于此逗留过好一阵,诸事皆知一二。方刚一时忘情,诸多失礼之处,恳请二位应我之邀,与我同游此城趣处,也好叫我有个将功折罪的良机。”
陆辞隐约觉得‘柳三变’这名字有那么丁点儿耳熟,只一时半会也想不起来究竟是哪位,但不出意外的话,多半会是在历史教科书里出现过的大人物。
不过,一来他身边就有着个写那篇万恶的《岳阳楼记》的范仲淹,二来这名字简单,重名的怕有不少,遂很快就淡定下来了。
只莞尔道:“柳兄自始至终笑的,仅是那可笑的事物本身,而并非是我,亦非朱弟。既然如此,又何罪之有?”
柳七微微一愣,不由笑了:“原来如此。”
朱说也道:“陆兄所言极是。我们实际上有着要事在身,只在秀州城里做一夜停留,就将继续南下了。柳兄好意相邀,我们也只有认同拒绝。此份心意,我们已然心领,方才小小误会,已如浮云过隙,柳兄着实不必过于介怀。”
柳七被接连拒绝后,倒是更感兴趣了。
不知不觉间,他已整个上身前倾,将双臂懒洋洋地搭在陆辞座椅的靠背上,直接追问道:“二位这么着急南下?请问是去苏州,还是杭州,亦或是广州?”
许是这人皮相不错,性情直接得像个充满好奇心的小孩儿,陆辞奇异地对这人表现的自来熟并不感到反感。
只不过,他刚准备开口回答,从刚才起就一直安静坐着的歌妓楚楚,可有些着急了。
实际上,她与这在市井里极有名气,在歌妓之中的名声更可谓是如雷贯耳的柳七郎真正接触,加起来也不过半日。
她之所以费心讨好,千依百顺,存的倒不是想榨干对方钱财,或是与对方春风一度的爱慕心思。
说到底,她所求的不过是想让这位才子词人为自己动一动笔,写首好听的新词儿来让她唱。
谁知才在勾栏里坐了一小会儿,对方的心思就被两个漂亮小郎君给吸引跑了?
她着实大担心自己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尤其见柳七郎一副想凑上去的架势,更难稳住自己阵脚。
她思来想去,先是悄悄使力,扯了扯柳三变的袍袖。
然而他全副心神都在两个有趣的小郎君身上了,哪儿会注意到袖肘处小小的牵动?
于是楚楚反复暗示不得,唯有轻咳一声,以那娇滴滴的嗓音哀怨道:“不过半日,七郎便欲离我而去了么?”
被打扰了谈兴,也没能得到想听的答案,柳七兴致被伤了些许,只他是天生的怜香惜玉,自然不会表露出半分不满来,只微微侧过头,目带探询。
对上她眼里熟悉的急切,他心里瞬间了然,轻轻一哂,温声询道:“带纸笔了么?”
楚楚摇头。
柳七一想也是。他一意识到自己问了句废话,不由有些懊恼,顺手拍拍自个儿前额,再耐心问道:“那楚楚记性可好?”
楚楚隐约猜出他准备做什么,紧张地犹豫了下,还是肯定地点头了。
柳七颔首,接着闭了闭眼,略一沉吟,悠悠吟道——
“楚娘自小能歌舞,举意动容皆济楚。解教天上念奴羞,不怕掌中飞燕妒。玲珑绣扇花藏语,宛转香茵云衬步。王孙若拟赠千金,只在画楼东畔住。”
眨眼功夫,就作成了一首语言浅俗,风流靡艳的《木兰花》。
陆辞先是被这柳七动不动就出口成诗的本事给结结实实地震了一震,旋即心里细细品味一阵这首词后,略感微妙,又略有惋惜。
真要品评起来,它既无使人振聋发聩的深刻意义,也无抒发诗人自己情感的内涵,绝非令人惊艳的作品。
只是诚意十足地浅显易懂的语句,夸张地赞美了一通这位叫‘楚娘’的歌妓的舞技和美貌,然后隐约向‘王孙’进行了一番推销,成了一场充斥着市井俗气的风花雪月。
在陆辞看来,柳七既能轻轻松松地写出大俗的词,可不代表他就写不了大雅的词句了。
他好歹是在集市里做过卖酸文的生意的,自然极为清楚,让本就费神耗灵感的作诗词都变得因‘客户’而异,保证符合对方内心期许和要求,究竟有多么困难。
柳七却能轻而易举地做到这点。
陆辞看了看面露欢喜的楚楚,若有所思地又瞄了风流倜傥的柳七好几眼,在心里默默下了‘此人定会参加科考,是自己强大竞争对手’的结论。
这世间果真藏龙卧虎,连逛个瓦市,都能遇到这么个出口成词的天才。
——这么想着,陆辞面上虽不显,心里的危机感却愈发重了。
朱说的反应则更直白一些,直接蹙起了眉头,明确地表达自己的不喜,只没有交浅言深讨人嫌的毛病,才不作任何评价。
楚楚则毫不掩饰自己的心花怒放,喜笑颜开:“多谢柳七郎!如此真是好极,妙极!待曲成之日,如若郎君得闲,还请来捧场。”
她将这充满对她的溢美之词的《木兰花》给翻来覆去地念了几回,可谓一千个一万个满意,等确保自己彻底记住了,便起身向柳七徐徐下拜,郑重地道了回谢,便欢喜地丢下对方回楼里。
她可没多的时间浪费,要早日给新词编好曲,争取一举亮相惊人了。
柳七早对被歌妓们用完就丢之事早已习以为常,眨了眨眼,好似真惋惜道:“唉!方才情深似海,如今过河拆桥,便纵有千种委屈,更与何人说?”
陆辞挑挑眉:“在我看来,柳兄分明是游刃有余,乐在其中。如此闲趣,以‘委屈’形容,未免太不切实了吧。”
被无情揭穿的柳七没能忍住,再次笑了出声。
朱说面无表情地抬了抬手,这回连半个字都吝于评价,仅在从在座次间游走的小贩手里买了两包黄梨酥后,毫不犹豫地就将较大的那包放在陆辞那里了。
——这又有什么好笑的?
朱说一边嚼着酸酸甜甜的黄梨酥,一边漫不经心的想着。
这位郎君固有诗才,性情亦不乏可取之处,可说到底,还是过于轻浮散漫了。
他心里对这位放荡不羁的柳七郎有点意见,面上也显了几分出来,只厚道地没说出来罢了。
柳七显然也有别事在身——只不知到底是正事还是风流韵事了,只来得及拉着陆辞和朱说聊一小会儿,就不得不依依不舍地作了别。
临走前,他重点问清了陆辞所乘的船属的商会名字,以及明早发船的时辰。
陆辞虽不解对方何故好奇心旺盛至连这细节都要过问,但也不觉这些有什么好隐瞒的。这些消息,随意去船坞打听便可知晓。
因此,他虽看出朱说对柳七不甚喜欢,却还是大大方方地告知了对方。
萍水相逢,一面之交,待明日发船,就是山高水长,哪怕有心都难有再聚之日,何况无意?
这位柳七郎,着实是位有才的妙人,一期一会的小插曲,弥足浪漫。
柳七匆忙走后,陆辞与朱说一起继续看了会儿瓦舍的演出,等买来的第二批零嘴也见了底,二人也就打道回府了。
朱说心满意足地写了一大篇关于勾栏瓦舍和太和楼里见闻的诗赋,就怀抱着又见到新奇事物的好心情,安然入睡了。
他做梦也没想到的是,翌日大船重新起航,一切风平浪静,唯独甲板上,却站了个今日打扮得额外精细,手持风鸟花的折扇,风度翩翩地观景的柳七。
朱说默默地揉了揉眼,怀疑是自个儿没睡醒。
陆辞愣了愣,倒是先上去打招呼了:“柳兄?”
“我已念了佳娘,心娘许久,只一直定不下决心,”柳七仿佛没看到朱说脸上瞬间垮掉的笑,仍然笑容灿烂道:“我昨夜便想,难得遇见合心旅伴,这择日不如撞日,索性拾好包袱赶这个巧,直接陪二位弟弟去趟苏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