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丑年秋八月,我父亲身患疟疾,回到家中。身寒索火,体热索冰,我劝他他也不听,竟然转成了伤寒,病势日趋严重了。我服侍父亲,端汤喂药,日夜不合眼,几乎有一个月。
此时我媳妇芸娘也患了大病,虚弱地卧身在床。我的心境之差,真是难以形容。我父亲把我叫到跟前嘱咐我说:“我的病恐怕治不好了。你依仗着几本书,终究不是养家糊口的方法,我把你托付给了我的盟弟蒋思斋。到时,你继承我的事业就可以了。”第二天,蒋思斋来我家,我就在父亲病榻之前听命拜其为师。
不久,经过名医徐观莲先生的诊治,父亲的病逐渐得以痊愈。芸娘也得到徐观莲先生的助力,也可以下床了。而我则自此开始学习游幕为生了。这不是什么愉悦之事,为什么记录下来呢?因为这是我抛书浪游的始因,故而记录下来。
蒋思斋先生名襄。这年冬天,我就跟随他在奉贤官舍习幕。有个和我一起习幕的同学,姓顾,名金鉴,字鸿干,号紫霞,也是苏州人。他为人慷慨刚毅,直谅不阿,年长我一岁,我称他为兄。鸿干则毅然称我为弟。我们两人倾心交往,他是我今生的第一位知己,可惜他二十二岁就去世了。我从此孤单一身,朋友甚少。今年我已经四十六岁了啊,茫茫沧海,此生还能否再遇到像鸿干一样的知己呢?
回忆和鸿干的交往,两人都是心怀高远,时常有隐居山林的想法。重阳节时,我与鸿干都在苏州。有位叫王小侠的前辈与我父亲稼夫公请了女伶演戏,在我家聚客宴饮。我不喜欢那种喧扰,提前一天约了鸿干去寒山登高游览,顺道寻访将来结庐隐居之地。芸娘为我们准备了一盒酒菜。
第二天,天色将亮,鸿干已经登门叫我了。于是带了酒具从胥门而出,在一家面馆各自吃饱。渡过胥江,步行来到横塘枣市桥,雇了一艘小船。我们到达寒山时,还不到午时。船夫颇是本分善良,就让他为我们买米煮饭。我们两人上岸登山,先到了中峰寺。中峰寺在支硎山古刹南边,沿着山路上行;寺院隐藏在深林之中,山门口静寂无人。地僻僧闲,山僧见我们衣冠不整,不怎么愿意接待。我们的目的不在此,便也没有深入。
下山回到船上,米饭已经煮熟。吃过饭,船夫拎着酒具跟随着我们,叮嘱他的儿子看守小船。我们从寒山行走到高义园的白云精舍。轩室临近峭壁,下面开凿有一方水池,周围是假山与丛树;俯视可见一泓秋水,悬崖之上的薜荔枝蔓,与墙壁上积生的山莓青苔。我们坐在轩室下面,只听见落叶萧萧,悄无人迹。
门外有一个亭子,吩咐船夫坐在亭内等候。我们两人从石缝中穿过,即是“一线天”所在;顺着台阶盘旋而上,直到山顶,乃是“上白云”。山顶有一座尼庵,已经坍毁废弃,残存有一座危楼,仅能登上远望。我们休息了片刻,便搀扶着下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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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夫说:“你们登高忘记携带酒具了啊。”
鸿干说:“我们游玩,是想寻觅一起隐居的地方,并非专门为登高一事。”
船夫说:“距离此地南行二三里,有个上沙村,人家众多,有块空地;我有个范姓表亲就住在这个村子,为什么不前去看看呢?”
我惊喜地说:“那是明末徐俟斋先生隐居的地方啊。听说有个园子极为幽雅,还没有去过。”于是,船夫便引领着我们而去。
村子在两山之间的夹道中,园子依山而建,没有采用山石,老树多是极为盘曲苍郁的态势,亭榭窗栏都极为朴素,竹篱茅舍,不愧为高士隐居的处所。园中有一个皂荚亭,树木粗大需两人合抱。我所见过的园亭之中,此亭第一。
园子的左边有一座山,俗称“鸡笼山”,山峰直立,上面有一块大石头,就像杭州的瑞石古洞,但没有它的玲珑精巧。旁边有一块像是床榻的青石,鸿干卧身其上说:“此处可以仰观山峰群岭,俯视园亭之美,既开阔又清幽,可以开怀畅饮了啊。”于是拉了渔夫一起饮酒,我们时而欢歌时而长啸,心怀畅快之至。
当地人知道我们是为了寻地而来,误以为是看风水,纷纷以某处有好风水相告。鸿干说:“但求合心合意,不管它们的风水。”谁能想到这话居然成了谶语!
直至酒瓶喝干,大家采摘了野花,插满两鬓。乘船回家时,太阳即将落山。一更时分回到家中,客人还没有散。
芸娘私下告诉我说:“女伶中有个叫兰官的,长相端庄可取。”
我假借母亲的命令,把她叫到卧室,握着她的手腕仔细打量她,果然面颊丰·满,肤色白皙。我对芸娘说:“美确实是很美,终究觉得名字与人不符。”
芸娘说:“丰·满的人是福相。”
我说:“马嵬坡祸乱,杨玉环的福气在哪里呢?”
芸娘找了个借口支走兰官,对我说:“今天你又喝得大醉了吗?”
我便详细说了游览所见,芸娘为之神往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