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麦神色平静:“我知道,你们已经查清孙家跟李灿的关系,孙家就是李灿放在燕京的一群疯狗,他们疯狂敛财,为的就是替李灿养活藏在深山里的反叛军。”
“当年我家出事之后,我在大皇子府简直生不如死,李灿……李灿为了让外人信服他是真的纨绔不堪,喜好男色,整日里对我非打即骂,肆意折磨。”
这些事已经过去二十多年,苏青麦说起来神色平静,但他对李灿的恨意,却能显露出当年的不易。
“后来我渐渐发现李灿有不臣之心,便装乖卖好,慢慢同他沟通,绞尽脑汁给他出主意,渐渐便成了见龙先生,”苏青麦平淡道,“天宝十一年时,有一日红招楼的鸨母巧淑趁我去查账,对我道有个年轻人抱了盆神仙药,问要不要留下,并很激动地表示自己可以养活,我这才知道,有人能培育出神仙药来。”
他对当年的事轻描淡写说了过去,他如何成了见龙先生也是一笔带过,谢吉祥却明白,他手上一定也沾染了许多无辜人的鲜血。
谢吉祥翻看着手里的卷宗,听着苏青麦继续说道。
“此事不止我知道,当时其他几个先生也知晓,当时我还不算是李灿身边最贴心的人,李灿也不是很相信我,因此这事我没有插手。”
“不过我却知道,当时李灿秘密见了韩陆,同他深谈一晚,从此韩陆便成了天南山上的韩先生,被他珍贵地保护了起来。”
“就连他犯下的案子,也李灿抹平。”
这些同韩陆的说辞都能对上,谢吉祥点点头,翻了一页卷宗,继续道:“好,我们来说天宝二十一年的书生案。”
苏青麦顿了顿,他垂下眼眸,低声道:“这两个书生,其中一人是我杀的,另一个,是李灿手下的高手薛招而为。”
谢吉祥有些吃惊,因为根据韩陆的口述,这两个人都是苏青麦亲手杀的。
苏青麦顿了顿,声音更低:“天宝二十一年,韩陆培育的神仙药已经有两亩地,虽然不是每一株都能开花,却也比以前多了几倍不止,李灿很高兴,命我上山去取些回来,说有重用。”
“到了那时候,我已经是大皇子府说一不二的见龙先生,其他几个先生早就死了,韩陆的秘密便只有我知道,见韩陆这样的机密事,只能我一个人去。”
“想必二位也知,知行书院其中的部分教习已经被李灿收买,他用重金引诱那些心思不正,想要飞黄腾达的年轻书生,培养他们渐渐走上仕途,在朝中占有一席之地,”苏青麦道,“这些书生都很年轻,也有些自命不凡,其中有两个人,也就是田正真和秋淳风更是佼佼者,虽然天宝二十一年的春闱未曾高中,却不觉得自己资质平庸,在知行书院旁听时认识了同乡的张有德,从此便走上了歧途。”
“张有德这个人很是有些心思,他早就知道有人在天南山上培育神仙药,他自己又不敢贸然前去,便蛊惑田正真两人上山探看。”
苏青麦叹了口气:“我刚好上山,看到他们知道了神仙药的秘密,只能痛下杀手。”
他虽然叹了口气,可神色平淡,一点都不惊慌,似乎对杀人这事丝毫不害怕。
苏青麦平静抬起头,他看了一眼赵瑞,又去看谢吉祥:“那不是我第一次杀人,但两人都很年轻,身体也很强壮,我用绳子勒死了田正真,没想到秋淳风还留了一口气。”
苏青麦如此说着,想了想又说:“当日是薛招陪我上山的,杀人之后定要埋尸体,也是他陪我一起去埋的尸,不过当时发现秋淳风未死,薛招又补了一下,这才彻底埋葬了他们。”
说到这里,谢吉祥只觉得他这个人很奇怪。
若是要毁尸灭迹,又怎么会把尸体埋在天南山脚下。两具尸体埋得那么浅,只要有暴雨,不可能不被山洪冲下来。
不过这些话,她暂时压着没有问。
赵瑞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扭头看谢吉祥,见她沉默不语,便接替她开口。
“那我们来说说,谢侍郎被杀一案。”
谢吉祥紧紧攥住手中的卷宗,力气之大,似乎要把它捏碎。
赵瑞轻轻握住她的手,把她泛白的手指一点点掰开,然后用自己温热的掌心握住她的手背。
谢吉祥深深吸了口气。
即便已经过了两年,谢吉祥依旧记得那一日,当她听到父亲死讯之时,眼前到底有多黑暗。
那一瞬间,说是天崩地裂也不为过。
谢吉祥以为自己会恍惚出神,但呼吸之间,她却还是能感受到赵瑞温热的掌心,也能听清苏青麦的声音。
他说的所有话,她都印刻在脑海中,永远也不会忘记。
苏青麦说:“谢大人是个好官,也实在太过聪明,就从田正真和秋淳风两具尸体,他就查清了韩陆的旧事,也猜到了韩陆在天南山上所作所为,甚至,他还查到了隐山寺,这件事许多人都不知,也不知他是如何知情的。”
苏青麦声音清冷,不带一丝感情:“当时谢大人很谨慎,他只对刑部中关系最好的尚书周念禀报,但他不知,周年早就在红招楼中了招,被喂了神仙药。”
“所以,谢大人只能背着冤屈,就这么死去。”
谢吉祥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安静的大狱中响起:“是谁杀的他?”
苏青麦道:“是薛招。”
再度说起这个名字来,苏青麦顿了顿:“你们是否抓到了他?”
赵瑞却没有回答他,只是问:“再来说说张有德吧。”
“韩陆之前供述,说张有德是他杀的,但是之后的埋尸却是你所为?”
苏青麦点点头:“正是。”
“韩陆是个疯子,眼睛里只有花,整天念叨花不花的,张有德也是蠢,他不知道韩陆究竟喜欢什么,又痴迷什么,就这么大咧咧上山求药,韩陆怎么可能放过他?”苏青麦嗤笑一声,“韩陆多少年没见到服用过神仙药的人,好不容易见到一个,当然要痛下杀手,这事还是劳累我,辛辛苦苦把张有德的尸体搬下山,又费尽心机让他入土为安。”
他不仅把张有德的尸体带下天南山,还把他跟自己亲妹妹的尸体替换,到底为了什么,谢吉祥大约也猜到了。
她看向苏青麦,终于问:“你妹妹……苏红枣被你带去了哪里?”
听到苏红枣的名字,苏青麦终于笑了。
他的笑容很清淡,好似三月的春风,带着暖融融的喜意。
“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苏青麦笑道,“干干净净,无忧无虑,永远安宁。”
谢吉祥听到这里,看向赵瑞,意思是这三个案子已无遗漏,赵瑞便问苏青麦:“之前有一个案子,其中有诸多疑点,想要问一问你。”
苏青麦彬彬有礼:“赵大人请说。”
赵瑞同谢吉祥对视一眼,才问:“之前祝家出了大案,不知你是否知道。”
一听说祝这个姓,苏青麦便笑了。
“你说那个柳文茵?”他懒洋洋伸了个懒腰,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她的金蚕蛊是我给的,如何谋害丈夫也是我教的,不过,我之所以如此而为,自然是因为李灿授意。”
苏青麦想了想,继续道道:“我只是没想到,她竟然如此疯狂,竟然会对自己的公公有这般念想。”
祝家做文墨生意,名声赫赫,他们家一向很招读书人喜爱,李灿看上的也是这一点。当时案发之后,赵瑞和谢吉祥还想再跟进,仔细调查金蚕蛊之事,柳文茵却已经疯了。
她腹中怀的那个是死胎,还未生下来便已经死了,孩子刚一出生她便疯了。
人疯了,便只能当做什么都不知,案子就不好查,可谢吉祥和赵瑞却一直记在心里,并且慢慢跟这一桩大案联系在一起。
苏青麦道:“若说狠,她是真狠。为了一个道貌岸然的男人,竟然为虎作伥,放着大好的日子不过,成了李灿的走狗。”
“可笑,”苏青麦说,“她难道以为,李灿会保她的孩子活下来?祝家一出事,李灿就巴不得她赶紧死。”
其实要跟柳文茵合作,完全可以用很简单的方式,中金蚕蛊之毒而死的尸体十分可怖,仵作不可能查验不出。
谢吉祥抬头,看向了苏青麦,问:“你为何不给她□□,反而要用金蚕蛊?这种蛊毒并不多见,要想养成需要耗费不少心力。”
苏青麦笑了:“大概是因为有趣吧。”
不,那绝对不是因为有趣。
而是因为……而是因为□□太过普通,不能引起皋陶司的重视。
苏青麦显然不会再说实话。
他不肯说,但谢吉祥已经全然明白过来。她把整个案子的不合理之处,一丝一缕,全部推敲清楚。
赵瑞定定看着苏青麦:“你可愿作证,把这些年来李灿做过的所有事一一陈述清楚?”
苏青麦想了一会儿,才说:“我有一个要求。”
——
诏狱很阴暗,这里常年严刑拷打犯人,所有的牢房都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混杂着潮湿的水汽和青苔的青色腥味,让人几欲作恶。
李灿一个人被关押在诏狱最深的角落里,这里很黑,四周安静无声,仿佛整个世界都是安静的。
也没有人审问他。
李灿迷迷糊糊睡了一夜,早晨醒来时,甚至分不清今夕何夕,不知自己到底在诏狱待了多久。
郑氏如何了?孩子又如何了?
他一无所知。
他很是知道天宝帝心慈手软,即便夺爵贬为庶民,即便他马上就要死了,他也不是很惧怕。
大抵知道天宝帝不会对他的妻儿痛下杀手,他反而心生出丝丝缕缕的喜悦。
说不得以后,他的孩子还能东山再起。
李灿在黑暗中勾起唇角,心里得意。
看吧,这就是你优柔寡断的下场。
只是,他计划如此缜密,这么多年从未出错,这一次大事之前,到底是如何走漏风声的?
李灿左思右想,都没有头绪。
就在这时,他听到不远处牢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人被狱卒一脚踢进来,蹒跚着步子往前走。
“快点过去,”狱卒骂骂咧咧,“别不识抬举。”
是谁呢?
李灿悠然地想。
这时候,那脚步声越来越近,黑暗里,他听到了熟悉的嗓音。
轻柔的,温顺的,又带着几不可闻的安抚之意。
“大殿下,您可安好?”
是见龙先生啊。
李灿脑中阵痛,恍惚地想,难道事情还有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