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赞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
先是能把人从棺材板里惊醒的巨大警报声,全城戒严,军队集结,预兆着最终战争已然拉开幕布。
然后是大半成员深夜集结,传送到总部开会。
联盟主席、最高议员、地球的统治者,顶着许多诸如此类或褒或贬但无一不象征实力地位的称号的男人,在战斗的紧要关头失踪了半个晚上,披星戴月赶回来时神色疲倦又有些许狼狈,好像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进行了一番艰苦卓绝的争斗。
但这世上本来应该没有什么会让卡尔·艾尔感到棘手的敌人了。
曾经超人的弱点、他的软肋是他的底线和良知,由爱他的人与他对人的爱共同组成。一旦他被迫抛却这些的时候,超人的敌人会发现,这位总是显得天真又愚蠢的老对手开始变得无坚不摧。
他们亲手制造出了恐怖的怪物。
但令沙赞觉得难忘的并不是会议开场的片段,事实上他当晚有很多记忆都模糊不清,这很正常——你怎么在自己脑子被烧掉之后还能将旁人的事记得清清楚楚?
从头梳理一下,他记得会议上提到了小丑。
这个名字的晦气程度昭示了接下来所有的发展都会倒霉透顶。
首先需要搞清楚的是,超人在前半夜想要从反抗军手中争夺小丑的控制权。不过他到底有没有对着那疯子下杀手?
唯一了解事情经过的反抗军首领蝙蝠侠对此讳莫如深,其他人只知道超人尝试过。‘尝试’这个单词可能意味着失败。当时蝙蝠侠手里有绿氪石,身边是另一个宇宙的正联英雄,这或许就是超人没能取得胜利的原因。
最终沙赞也没见过小丑,据说是被送回到自己的宇宙中去了。
而塞尼斯托说,当时超人随时都可以戴上黄灯戒来抵抗辐射。
但他没有。
正义联盟从超人手中保护小丑,听上去很离奇,衬托的不知道哪边才是疯子。
但从沙赞的角度来看,这反而是因为他们想要帮助超人……重点不在于杀死小丑客观上正确与否,而是超人本身并不真心承认自己行为的正当性。
因此第二次亲手夺走小丑的性命,就是再往曾经的大都会英雄心尖上砍下一刀。
——你手染鲜血穷途末路,可死去的人不能再活,活着的人也不会感谢你。
卡尔·艾尔能提着小丑的脑袋去见平行宇宙的露易丝吗?
综上所述,超人和反抗军打起来在意料之中。
意料之外的是,这某种程度上也意味着,蝙蝠侠和他身边的英雄们,承认超人仍然有光辉的一面,哪怕在他做出许多暴行之后。
他们在尝试不让超人因为一个疯子、一个罪犯而玷污自己的双手和灵魂。
那根似乎早就难以维系的、拉扯住人间之神的纽带,不知不觉间又显露出几分痕迹。
然而这要怎么解释超人回来以后大发雷霆、宣称自己要去征服和统治平行宇宙呢?究竟是谁判断出错了?
会议上,超人直言说:“我给他们安全,保护他们,他们有心怀感激吗?他们感谢过我的保护吗?”
“不,他们发牢骚,抱怨,站在罪犯那边。”
“他们想要混乱,我就给他们混乱。”
现在的沙赞回想起来,觉得超人讲话时表情没有言语表达上这么愤怒。
身为英雄,他们守护人类好的一面,同糟糕的那面做斗争。
无论这世上有多少超级反派、有多少一知半解诋毁超英的人,心怀善良与希望者的数量只会更多。
超人一定明白这点,就像他胸前的‘s’代表的含义——哪怕眼前无光,仍坚信世上有光。
不过当时的沙赞没想那么多,他一直都觉得超人近期行事过于偏激,于是当场反驳了关于轰炸城市和追捕小丑的提议。
在那之后事情就变得极度混乱。
混乱的源头是——沙赞以为自己死了。
超人笔直走过来卡着他的脖子驾到半空,用热视线刺穿了他的额头。
氪星人美丽的蓝眼睛被猩红的光淹没。
仿佛末日的光笼罩天空。甚至让沙赞想起自己在氪星博物馆看到的宣传片上,超人故乡毁灭瞬间恢弘又悲惨的景象,现在如同就倒映在超人眼中。
他兜帽下的双眼死死盯住昔日同伴的脸,想要在那上面找出一点愧疚或是不忍的情绪。四周静寂无声,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只有激光切割人类头骨时滋滋的声响,说不定和裁纸刀切割纸壳没什么两样。
超人英俊的面孔上什么都没有。
他闭上眼睛,整个世界陷入黑暗。
沙赞以为他死了,但他还活着。
一定有什么地方被弄错了。这就是他事后反复试图弄清楚真相的缘由。
时间退回到沙赞尚未知晓的前半夜,超人确实经历了一场小范围的战斗,他快要打赢了——差一点,如果不是不义蝙蝠侠在紧要关头拦下他。氪石这种东西,太大不好携带还有损健康,太小了只凭借辐射又难以对晒了很多年太阳的超人多大作用,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几乎所有宇宙的蝙蝠侠都会选择把氪石做成武器。
而现在这种情况,把箱子合上就意味着你很难找到机会,在超人的热视线切断你胳膊之前再把氪石拿出来。
所以不义蝙蝠非常直接:“我们需要谈谈。你不是真的想杀了小丑。”
这是一个过于冒险的休战信号。
他的同伴还在发愣,以为这是审时度势后的退步,超人却差点因为熟悉的开场白而笑出声。他落到地面上,红色披风被腥咸的海风吹起簌簌作响:“你们转移小丑的效率让我惊讶,再打下去确实没必要。你想去哪谈?”
“悬崖下面,有块空地。”
超人先落在那片接近海平面的平台上,蝙蝠侠紧随其后。其他正联成员没跟过来,只是远远戒备。氪星之子找了块石头坐下来,肌肉放松仰起头看向星月晴朗的天空:“来吧,说点什么,既然是你提出的,总不能由我开启话题。”
蝙蝠侠于是问他:“我是你见过的第几个布鲁斯·韦恩?”
后者为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眨眨眼睛,恍悟道:“你刚才打架的时候是在试探我。”
“你不是第一次接触平行宇宙。”
“……”
“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
蝙蝠侠的语气像是在说,谈谈你的病情让我看看有没有救。
克拉克坚决不承认自己有病,他摇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片宇宙是留在时间罅隙中的剪影,这里的故事介于已经发生和永不发生之间。他无意去钻研量子力学,也不想探讨世界观哲学,更不愿意在结局到来之前将场面弄得太混乱。
最好的办法就是避而不谈。
但有人就是格外固执:“你可以保持沉默,但你以为别人看不出区别?”
紧接着追问:“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就非得有好处才干。”超人小声道,“你管着哥谭下水道建设的时候有什么好处?”
不义蝙蝠侠梗了一下——他忘记这个超人可能和另一个蝙蝠侠关系不错的事了。
同时他问自己:这是你见过的第几个超人?
事实是,正常情况下,没有人会问出这种问题,也没有人会在认真思考后拒绝作答。
通常人类一生中只能选择一条路,命运从不给你回头纠正的余地。
谈话的节奏不怎么样,但没想象中的糟糕,他这时才稍微放松了一点,将脊背靠在悬崖陡峭的岩壁上,不动声色地深吸口气又缓缓吐出。
氧气被输送到肺部,支撑心脏跳动,只这一刻,他们都是‘活着的’。
蝙蝠侠余光看见超人捏起地上的碎石片,跃跃欲试想要扔到河中打水漂。
——年轻人。
一种不剧烈、但很绵长的痛楚在他血管中反复切割,他不由得避开视线,不去看夜色中显得过于鲜艳的三原色制服。
冲动使他开口:“说说你的世界。”
超人露出为难的神色,碎石片被他随手捻过、化为齑粉。斟酌了片刻,他指指自己的胸口,又指指自己的脑袋:“我们的时间不是同步的,布鲁斯,所以我严格意义上只是个旁观者。”
他隐晦地提醒对方不用因为他的到来而质疑这个世界超人接受审判的正当性。
——包含自我审视的正义感。
蝙蝠侠装作没听懂,他问道:“你和露易丝结婚了吗?”
超人叹了口气。
“知道这些对你有什么好处?”他拿刚才蝙蝠侠问他的话反问对方,“记录我的宇宙坐标然后在我发疯的时候提前过来阻止?”
“是我在问你。”
“好吧,好吧,我没结婚,露易丝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放心了吗?”
“神奇女侠呢?”
“戴安娜当然也是我的朋友。”超人不满道,“我不想在背后谈论太多,她和她的感情生活值得尊重。”
不义蝙蝠难掩惊讶地望了望他:“你今年多大?”
“……这很重要?你为什么不问问你自己,比如在我的世界里蝙蝠侠和超人是什么关系?”
反抗军首领凝重地看着他,生怕听到什么离谱的答案。
“我们是朋友。”超人说,“最好的朋友。”
蝙蝠侠松了口气,竟然感觉庆幸。
超人:“我们没有很特殊,许多个平行宇宙里超人和蝙蝠侠都是朋友,不管他们相识得或早或晚。”
——对平行宇宙过于充分的了解。
“哦不过可能他们也有比较特殊的关系,”系统刚才说例如是同一个人,超人迟疑了一下,“你想听吗?”
这回轮到不义蝙蝠拒绝话题了:“……不是很想。”
经验丰富的前哥谭花花公子尝试着聊点严肃内容:“你刚才说错了,我没有提前阻止你发疯的打算。”
“嗯哼。”超人看上去不太相信,但也不想争辩。
蝙蝠侠有点尴尬。他好多年没对着超人这张脸好声好气地讲话,但现在总有种身为长辈的责任感,和让无辜者承担风险压力的愧疚。
他所在的宇宙才是特殊的那个。
特殊就特殊在所有人都过得一塌糊涂,前途无光。
他都没马上意识到自己对超人的怀疑正在无限下降,这根本不科学,天知道他最开始的想法还是大胆假设谨慎求证呢。
而且平行宇宙的正联超人本来可以过来帮忙,是他们不愿承受双倍的风险。
但这时,一个同样在胸前画s的氪星人同他打了一架又聊了半天,就好像在努力地试图证明——希望未死。
超人道:“我正在想怎么顺理成章地让民众支持反抗军,可能我需要做得更过火一点。”
“没有必要,我有自己的计划。”
“问题是……一些场外因素催促我快点结束战斗。”
超人的视线落在空气中某处。
是氪星ai。
之前它给出过两个事关生死的选项,分别是是否杀死卢瑟,和是否杀死小丑,小丑的选项是在他和正联对战时出现的。
他都选择了拒绝。
现在屏幕上出现了第三个选项——“是否杀死沙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