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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皇上一天睡一个媳妇”之后,探子们又凭空捏造出一个。
“我们皇上每天喝一碗虎鞭汤,强身健体,四十来岁的人了,满头乌发,腰腿健壮,三百斤的大弓皇上能十射十中,睡九百来个妃子自然不在话下”
有人狐疑问“老虎割骟就没命了,一天杀一头老虎你们京城有那么多老虎”
“那可不俺们盛朝地大物博,光皇上的兽林里就养着几百头老虎呢。”
这一听就是瞎扯淡,奈何西辽兵没见过世面,几个近卫哄然大笑“有趣有趣”
连耶律烈也一屁股坐下了“继续说,还有什么新鲜的”
探子们一瞧,哎嘿,这传闻中杀人不眨眼、顿顿喝人血的西辽汗王也没那么吓人,粗狂的虬髯底下也长着跟他们一样的血肉。
不管怎么着,抓了战俘不直接杀的都是有度量的将帅,左右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与其坐着等死,不如搏一搏
探子们互相对望几息,一个一个轮着开口。
“我们的长公主是个尼姑,她那驸马出家当了和尚,长公主就跟着当了尼姑,在家礼佛,一年到头都不出几回门反正她那园子也大,整个乐游原都是她的,里头一棵花都值十金”
“哈,当尼姑我们西辽的公主会蓄奴,哪个驸马不称心如意了,买几个年轻力壮的奴隶,不比守活寡强”
盛朝的探子面面相觑,他们虽说不提倡守节明志吧,但女子“风流”总归是下流。
听着西辽兵哈哈大笑,一排探子感觉被轻视了,不甘示弱地顶回去。
“我们的长公主也养面首养了八个,各个貌似潘安每回迎夫郎进门,公主府就摆流水席流水席你们知道吧一百零八道菜不停上三天三夜也吃不完”
西辽兵“太后呢你们太后守寡十来年了,就没点什么秘事”
探子“那自然也有嘿这我不跟别人说先帝驾鹤西去就是咽气了以后,太后在西山给自己造了一座万佛寺,听说里边有整整一万尊佛,全都是金身。百姓不让进,只有达官贵人才能进去哩。”
“一万座纯金的佛”
“太后一年去两回,一住住俩月,那不是嘿”
山翰林沉痛地掩了掩面。
乡野百姓的生活怎么能贫乏至此天天揣摩皇家被窝里的事儿
他却没看见这当口,乌都也沉痛地掩了掩面。
他一边沉痛于国内乡镇百姓的教育普及率,却又在这群探子滑稽的描述中,冒出一串新的感慨。
不论哪个时代,念不起书的都是穷人家,这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时代,念不起书的几乎都在温饱线上打转。
乌都却能从他们胡编乱造的故事中,听出深厚的国家自信、民族自信,乃至文化自信。
他们当着耶律烈的面,不敢口称“蛮夷”,不敢眼露轻蔑,但仍会有掩不住的骄傲透出来。
那是“我知国不会破,家不会亡”的信念,身在敌营里,大不了就是老子一条命舍在这儿,不悲壮,也不必故作豪迈姿态,轻松地讲讲故事,逗你们玩。
他们知道国力强盛,知道膏粱锦绣能作养出美人无数,知道山林禽畜富足,知道国库修得起一万座金身佛,所以敢想也不想地张嘴浑说。
这无知的、浅薄的想象,是煌煌盛世中的百姓才敢想的。
别说蒙古几十万精兵,连一身甲胄都凑不齐的西辽兵眼里都是泛着绿光的。
耶律烈摩挲着膝头,沉默听着。
这流亡的十年,起初他想要复国,想要积蓄力量,从和林格尔一路杀进元大都去,把那些贪婪的畜牲削成人棍,一把火烧干净,告慰父母兄弟在天之灵;
后来,他想联络旧部,将散在草原上的各部收拢,重新建国,尝尝当真正的汗王是什么滋味。
这念想像待宰的肥羔,今儿被挫折砍一刀,明儿被困苦砍一刀,一刀一刀片成了个骨头架子。
有些时候他看着乌都,看着草原上磕着头跪拜圣子的流民,吃着流民温顺地献上来的食物。
甚至会想
我只想要一片安稳的、富饶的土地,带着族民活下去。
而今,才知他端着稀粥、啃着马肉、为抢一口盐巴要去巴彦淖尔跟西夏人动刀的时候,盛朝的皇帝坐在遍地黄金里,搂着美人念佛经。
这是比“蒙古有二十万剽壮骑军”更响亮的一巴掌,却也是更让人热血沸腾的一巴掌。
耶律烈舔了舔唇上崩裂的血口,仰头灌了半罐马奶酒。
富饶的物质只会催生出异族的贪欲,乌都与他们相处半年,看懂了他们眼里的贪婪,觉出这个话题不妙,连忙扭头问山翰林。
“先生,佛用官话怎么说”
山翰林字正腔圆读了一遍,又顺了顺身上的狐狸毛披风,手指陷在蓬松的皮毛中,一笔一划勾勒出字形来。
草原上什么都缺,没有造纸的工匠,也就几乎没有文字记录,只有大庆典上论功行赏时会将某人的功绩刻在石壁上。
他看着乌都蹲在地上练字,一连写了三遍,把这个字的笔顺记住。一抬头,对上耶律烈的视线,乌都又连忙低头,装模作样又写了五遍。
这孩子写得认真,只露出脑袋顶上一个小小的发旋。
他笔顺流利,毫不停顿,耶律烈看着,眸色转深。
他是相信部族与血统的人,有时他旁敲侧击地提起葛循良的事,这孩子总是睁着懵懂的眼睛,问“那是谁呀”,眼底没一丝仇恨的目光。
三岁,该不记事才对
这孩子因为他那胡姬母亲,同样长了张胡人面孔,却对汉人有着深入骨血的亲近。学写字、学官话特别快,字虽写得歪七扭八,却能说得字正腔圆,比山翰林说得还好。
眼见耶律烈上前两步,将要弯身抱起乌都,山鲁拙连忙另起了一个话头。
“其实,京城人信佛的不多,百姓更信儒学,就是孔孟小公子听过孔孟吗”
乌都眨眨眼“先生请讲。”
耶律烈冷冷盯了他一眼,却什么也没说。
山鲁拙宽了宽心。他被抓来半个多月了,跟小公子接触的机会很少,耶律烈疑心过重,专门指了五个兵轮班看他,平时锁他在帐篷里,不能自如行动,只能等小公子想起他时主动过来找他说话。
“先生”
乌都澄澈的眼睛望着他。
山鲁拙头皮有点麻,字斟句酌道。
“孔子,他吧,有三千个学生,这三千个学生不能坐一块上课呀,人太多,坐不下。”
“孔子得分班,五十个人一班,正好分了六十个班以天干地支做名,正好六十个。其后,孔子讲究因材施教,擅长写诗的,他就教人家写诗,擅长数算的,孔子就教数算。”
乌都“”
半晌,乌都抬起两只小手鼓了鼓掌,假迷三道赞了一声“先生懂得真多啊。”
山鲁拙脸一红,想掐死自己的心都有。
他一个不学无术的野路子,肚子里超不过三点墨,要是早知道这辈子会有扮先生、讲孔孟的一天,当初一定好好念四书。
山鲁拙寻思自己要是在京城,就算搁路边说书,说成这德性,怕是人人啐他一脸。
而在这荒野上,不论说什么,乌都都眼睛亮亮地听,很给面子地啪啪鼓掌。
一讲讲了一上午,从“学而时习之”讲到“有朋自远方来”,从“无为而治”讲到“兼爱非攻”。
围坐的西辽兵越来越多,也不管听懂听不懂,听的就是个热闹,纷纷叫好。
耶律烈含笑听着他讲孔孟,讲礼仪,拢在大氅下的手已经握住了刀,心想此人不能留。
山鲁拙毫无所觉,他头回如此迟钝,只沉浸在为人师表的快活中。
他越讲越流畅,越讲越痛快,恍惚间觉得自己就是孔圣人,就是老墨庄,给世人传道授业解惑指点迷津来了,感觉人生价值都饱满了呢。
只是,一到了晌午吃饭的点,耶律烈还是把乌都提溜走了。
山鲁拙叹口气,抓起割肉刀,五指玩儿似的旋了个刀花,往桌腿上新刻了一条线。
这是他被抓来的第二十三天。
他入敌过深,跟影卫接不上头。当初追随“圣子”的消息赶来时,沿途曾留了信号,要是后头没人发现,那些信号怕是早掩在风沙里了。
他赤手空拳,不能凭空把小公子变没,也没别的联络方式,一直在静候时机。
如今来了这十六个探子,山鲁拙本想试着一用,只是稍微接触了接触,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个个蠢笨,没勇没谋,怪不得做了马前卒。别到时候救不出小公子,反倒惹怒西辽汗,把小公子折进去。
最要命的是山鲁拙至今没能确定小公子的来历。
他只见过一张画像,那是今年一月,小公子三岁生辰上画的,白描勾线的画上添了些彩,能看出红红的脸颊,蓝莹莹的瞳仁。
可这么小的孩子一天一个样,身上有什么胎记全不知晓。
西辽兵各个是耶律烈的耳目,他不敢接触,问起他们部族里的平民,知不知道乌都的来历,平民都非常自然地说“那是大汗和哪个胡姬生的吧。”
山鲁拙“”
“大汗有二十多个舞姬,生了八个儿子哩,全是几岁大,谁能分清哪个王子是哪个生的”
山鲁拙“”
吃不死你都要断粮了还生还生
这群野人并不大看重血统盛朝、西夏、金人,乃至蒙古,王室的子嗣都有明确的传承,哪怕姬妾是个舞姬,也得是个曾经煊赫过的家族,祖上有名贵血统的舞姬,诞下的王子才能上宗谱。
耶律烈公狗似的播种,山鲁拙却得一个一个推算血统。
二十来个舞姬里,光是黑头发蓝眼睛的就发现了仨,实在分不清乌都到底是外边捡来的,还是她们哪个生的。
“葛都督您在天有灵,行行好,给我个昭示吧。”
山鲁拙十指合掌摇了摇。
他刚端起碗,从稀粥里尝着几粒米,却听外边马嘶声大作。
西辽兵扯着嗓门叫“撤退撤退蒙古兵攻来了”
远处大兵压境,十万骑兵轰隆隆的,元军新换的马蹄铁溅碎枯草,朝着这方奔腾。
万马的蹄声聚成一连串沉闷的滚雷,越来越近越逼越近逼压得西辽每个人目露惊骇,几近不能唤气。
耶律烈一刀背狠狠击在马臀上,吼声里带着怒“换营至西南河谷,拖了后腿被元军追上的自己了断,不准缀尾”
这群野狗不知逃过了多少回,整个营地瞬息之间拔营而起,弃粮草、弃物资、弃牲畜,一人装一罐水,一日干粮,只带马与刀。
转眼间部落就空了。
山鲁拙神色一变,他双脚上带着镣铐,十几个探子也全是一样,那伙人被捆在广场上,里头混着好几个没种的杂伍,一遇事儿哭爹喊娘叫了起来。
“汗王汗王带上我们”
山鲁拙低咒了声,他双脚蹦着去找刀,辽兵留下的那些废铜烂铁不知能不能斩断脚镣。
不远处,被耶律烈挟在怀里的乌都死命挣扎着,他人小个儿矮,一骨碌从耶律烈咯吱窝底下漏了出去,直坠下马。
得亏后头的西辽兵眼疾手快,一手把人捞了起来。
耶律烈怒骂“你发什么疯”
乌都比他更大声地吼回去“带上他们走”
“狗东西。”
耶律烈一巴掌把他掴进部下怀里,竟真的率着几个护卫纵马回来了。
那孩子好似不觉疼,在西辽兵怀里仍直起身子,张望着这头。
山鲁拙眼里蓦地涌出泪意来,狠狠一咬牙,逼退了眼里的凶光。
错不了
这要不是葛将军的亲儿,他把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远处的敌军出现在圆形的镜片里。
“出城迎敌”
主城楼上一声喝令,上马关城门锵然洞开。
葛规表头一个站出来“末将请战”
晏少昰深深望他一眼,声音一下子放得很轻“去吧。等号起再上,不可恋战,鸣金即刻收兵。”
攻守之战,其一比的是威势,守城方论势头本就差了许多,首战必须告捷,不然士气立马大衰。
远处的敌军越行越近,在原野上伏成一条蜿蜒的黑线,近得不需要千里眼也能看清元军在干什么了。
他们在装填回回炮。随即,百斤的巨石掼破长空,以锐不可当之势轰然炸碎一片拒马工事,溅开几丈高的泥尘。
那是巨大的抛石机,蒙古人称作回回炮。
可论射程,回回炮远远比不上盛朝的火炮。火炮射程二里地,比回回炮远一倍有余,北元的前锋营得拿人命冲这第一道关,在漫天的火炮中,清理干净所有的拒马工事。
至于北元的火炮,他们从盛朝偷学过去的火炮技术没学到家,造出来的炮响动大,威势小,以下攻上甚至投不高,远不如他们用顺手的回回炮顶用。
六十发大炮蹲在城墙上,炮筒有成年男人大腿粗,上头缠了一条红布,图个吉利,精铁壳子锃亮,像穿着甲的英武将军。
晏少昰忽问“这炮为何是簇新的”
上马关的守备笑说“都是新赶制出来的,殿下别看咱上马关地方不大,造火器可不比大同府慢。”
晏少昰隐隐觉得哪里不对,思绪飞闪而过,一时间没抓住。
令旗在旗兵高举的双手中猎猎鼓风,直指向前“放”
操炮兵点燃引线,迅疾地退开捂上双耳,背朝炮膛蹲下。
“轰轰轰”
第一波火炮轰然炸响,燎发摧枯,只那么短短一眨眼的工夫,千米之外的草皮烂泥迸溅出巨大的黑花,弹片裂成无数细小锋利的铁屑,狠狠贯穿敌人的头颈四肢,北元军中惨叫一片。
“好”城楼上下一片喝吼声。
边关无大战,火炮动静难见,连城墙上好几位将领都是头回亲眼见这神兵利器。
“打中啦”离得最近的炮兵大喜,就要装填第二发铁火弹。
“你做什么住手”
忠勇公孙知坚回头望了一眼,目眦欲裂,他一个箭步抢上去,把那炮兵狠狠踢到一边。
可他这一踢仍是迟了在这震耳欲聋的炮响声中,整个火器营兵士眼前只剩手头这门炮,再瞧不见别的,一门心思疯狂装填弹药。
东面城墙上另一门火炮已经开了第二发,再次连射,射出了第三发
烧红的炮筒轰得一声,火药与铁片四溅,骤然炸开一片血雨惨嚎声中,残肢断臂滚下城墙去。
这一片血,染红了每个将士的眼,城墙之上一片哗然那是他们自己的火炮炸膛了。
孙知坚暴怒“哪个火器营的哪个将军带的兵滚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回回炮不是火炮,是一种巨大的抛石机,改进后甚至能抛三百斤的巨石。因为主要监制者是伊斯兰教人古称回回族,又经中亚的穆斯林传入,所以叫这个名,最早由元军用于攻打南宋樊城和襄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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