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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这个定义的人,是母亲工作单位那个姓陈的老院长。他是个曾经留洋在德国学习过精神与心理医学的老医生,文革之后,从省城被下放到了九镇,文革之后,也一直不愿意再回到省城,就留在这里,做了一个副院长,直到退休。
母亲说,那天凌晨,我回家之后,就没有再说过话,也不睡觉,也不吃饭,什么都不干,就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某处,一坐就是一天。
母亲说,她吓怕了,也恨极了,打我,两耳光打得我嘴角都出了血,我还是那样坐着,没有丝毫反应。
母亲说,当时我的那种眼神,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眼神,谈不上多空洞,但却是绝对的陌生,这不是属于她从小养大的三儿子的眼神。
那个星期里面,母亲请了道士,办了法场,想请医生,却又不敢声张,怕左邻右舍的知道我疯了,那个年代不是一个把精神病人当病人看,而是把精神病人当丢人看的年代。最后,没有办法之下,她想起了单位里已经退休的陈院长。
老人看了之后,告诉我妈妈,这个就是蜡样屈曲,还很轻微,趁早送到大医院就诊还来得及。
母亲快要崩溃了,她和父亲商量,从不喝酒的父亲喝了一晚上的酒,第二天告诉母亲说,明天就把我送到省里去治病。
结果,当天,父亲上班的时候,我醒了过来。
其实,也不是醒。
因为,我根本就没有不醒,我只是在想,我只是在想的时候,没有注意到时间,我只是已经想通了而已。
但是,确实也是醒。
因为,母亲说得对,那一天之后,我就已经不再是她熟悉的那个三儿子了,我也再不是所有人熟悉的那个姚义杰。
真正的我,埋藏的我,压抑的我,在彻底想通应该怎么去面对这个世界之后,我醒了过来。
在九镇,有一条河,河边有一片白杨林,白杨林边上还有一片芭茅。在环境污染还没有如今这么严重的年代里,树林与芭茅丛中经常都会有很多的鸬鹚、白鹤、野雁。
那一个星期,我其实,都是坐在那里,一个人,静静地,晒着太阳,想着那一晚的一幕幕,也想着我人生二十年中的一幕幕。
为什么,我从来都不承认自己疯过,不是因为我要面子,不是因为我怕人耻笑。在我一生中,我做过很多不要脸的,为人所不齿的,疯狂而邪恶的事情,它们的程度都远远要超过我静坐于家中的那一个星期。
我打心底就完全不承认的真正理由是因为专家说,精神病人的思想是混乱的,无序的。而我不同,所有的一切,在我的脑海中,都是一丝一条,脉络清晰。我只是像一个旁观者,观看并且思考,所发生的一切。
江兵兵他们七手八脚地把我摁进了铁笼。
那一种什么样的桎梏啊。
它尖锐的顶端勒住了我的额头,在笼中石头与石头的夹缝里面,镶嵌摩擦着我屁股上的肉,跪在笼子里面,一排排并不是精心制作,还带着很多细小凸起物体的铁条烙着我的膝盖,就像是一根根烧红的烙铁一样锐利地疼。
冰凉的江水浸湿了我的裤管,在贴附在腿上,如同敷上了一层阴冷恶心的死人皮。笼子在下滑,我死命抓着岸边的石缝土隙,拼尽全力地上爬。
目光看着岸边的憧憧黑影,嘴里同时发出了巨大的叫嚷:
“我不想死啊!!!!!!!!!!!!!”
而同时,在自己的喊叫出口的那一刻,我居然清楚的察觉到自己化身成为了两个。
完全不同的两个。
一个在经受着炼狱的痛苦,另外一个却飘然物外,甚至还在内心中奇怪地问自己:这难道是我的声音吗?怎么会是这样的奇怪,这样的陌生?
海燕救了我。
就和悟空一起站在岸边看着这一切的他,听到了我最后的那一声喊叫。
他救了我。
在锁上笼子之后,江兵兵就已经把钥匙扔到了江里面。所以,我又在笼子里面待了很长一段时间,等着那个陌生人和陈继忠一起开车去市区拿锯子过来,给我锯锁。
这个期间,我听到一个自己依然在痛哭的声音,可也发现了另外一个自己在观察着眼前的一切。
悟空很奇怪,为了办我,他费了这么大的心思,但是我看见,当海燕说出让他放了我的话的那一刻,他居然没有表示任何的遗憾与反对,稍一思索之后,就答应了下来,洒脱得让我难以想象。
只不过,更加难以想象的是,终于把我放出笼子之后,悟空却又握住了我的手,然后,他拧断了我的左手上的一根指头,他给海燕说:海燕的面子,他要给。但是,动了他兄弟,就要付出代价,王坤付出了一根指头,我也一样。
海燕虽怒,却无言。
行事果断,顺势而为,绝不拖泥带水,行庸人之扰。
江湖上,悟空能够有他的一席之地,绝非运气。
然后,海燕亲自开车把我送回了家,路上他还给我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可是,我没有听进去,又或者,这些话对于我已经不再有太多的意义。
当笼子被人又从水里抬起的那一刻,我就已经不太愿意去听别人的说话了,我在想着自己的事情。
比如,我在想这两年开始打流以来,我始终觉得自己和他们都不太相同。
我觉得,为了兄弟,我可以去办熊市长,可以单枪匹马去砍闯波儿,可以散尽金钱,甚至可以两肋插刀,流血牺牲。
当身边的流子嚣张跋扈,欺负别人的时候,我不做,当他们背后说着看谁谁谁不顺眼的时候,我不说,当他们偷蒙拐骗的时候,我远远走开。当他们为了一点点利益,对着所谓的大哥们,低头哈腰,卑微屈膝的时候,我不屑。
我认为我是一个在道德上比别人更加高尚的流子,我不是一般的出淤泥而不染。
但是,接下来的那一个星期,我想通了。
这些都没有用,没有一点用。
这件事情,鸭子走了,那么悟空应该要办的人是唐五,是唐五为鸭子出头,可是悟空选择了办我!这肯定不是因为唐五没有我高尚,而是因为唐五比我强,办我要比办他容易。
还比如,我会想,鸭子出了事,事本来说小不小,说大却也绝对不大,都是老江湖的唐五和悟空却为什么偏偏要把他弄得这么大,甚至要用我的命来玩?
而且,那一晚,为什么海燕会在那里,悟空要杀人为什么会喊上一个身为外人的海燕在一旁观看。
这都是一系列不符合逻辑的事情,可就是这样看似不符合逻辑的现象,却救了我一命。
一年之后,我明白了其中绝对符合逻辑的理由,这个理由只有两个字——利益。
多年之后,我看了一部非常不错的电影,叫做《投名状》。
我恍然大悟,那一晚的我,其实并不是我,我只是成为了一个代表着唐五和唐五背后势力的不幸者。
而悟空与另外一个人准备挑战这个势力,我就是悟空送给那个人的投名状。
但是,我也有些模糊,因为,我分明还记得同样发生在那一晚的另一个景象,这个景象让我有些慌乱,我觉得它应该不曾发生过。
有时候,我很想把它从我的脑海里面抹去,可是越这么想,就越是挥之不去,萦绕不休。
我记得,那一天,我沉了下去,完完全全的沉了下去。
我清清楚楚地看着江水没过了我的脚踝,我的膝盖,我的腰,我的胸,我的下巴,我的鼻孔,我的额头……
脚下一片虚无,毫无着力之处,我往下沉着,包围我的只有四周一汪透不过光线的,黝黑如夜的黑水,冰凉,绝望。
那种记忆是如此的真实,真实得让我无法怀疑它确实存在过。
可是,如果真的存在,那我应该已经死了。
但我却没有死,还活到了今天。
我想不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唯一可以真正确定的是,我没有疯,只不过,在那一晚,我可能确实将某一个我,困在了那个铁笼里面,永远地沉到了深渊,再也找不回来。
有些时候,我会怀念那个我,但是我并不太后悔。
坐在白杨林的那一星期已经让我彻底明白,这是一个疯狂的世界。
这个世界上,高尚的值得崇拜,但是他们太艰难。
活得滋润的人,只会是那些强大的疯子。
我认为,也许正是因为我如同那些走在这条路上,已经获得了成功的前人们一样想通了这一点。
一九九零年底,属于我的时代也开始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