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映西不明白,江晚姿为什么带她来商厦。
对方没有说,而她没有问。
两个人并肩步入这栋十几层楼高的尖顶建筑,迎面而来的暖气令人倍感舒适。虽然既是工作日又是雪天,但是因为临近过年,购物的节庆气息还是十分浓郁。
江晚姿走向一楼的电子导购台,尤映西跟上前去,在途中俞淑容打来电话。
她看了眼江晚姿在电子屏上翻找些什么的背影,犹豫了一下,径直走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这个位置离江晚姿有些远,但尚在她的视线范围内。
“喂,妈妈?”尤映西习惯性地捏紧校服的衣袖。
俞淑容在电话那头听来像是在开会,隐隐约约传来中年男子沉闷的发言。她压低声音道:“到家没有?”
“还没。”
“还没到?”俞淑容有些诧异,她是算准了时间才打来的电话,甚至还考虑过江晚姿初来乍到不熟悉路况,多算了十分钟。
没等尤映西解释,俞淑容便独断地猜测:“你老实说,那个姐姐是不是带你去哪儿玩了?”
俞淑容的口吻变得严肃,而且在她的语境中江晚姿并不是什么好角色。
江晚姿查好商店,环顾四下,在一边的椅子上捕捉到尤映西单薄的身影,正准备走过去,对方却冲她指了指正在通话的手机。
江晚姿会意,给后续来导购台的人让了位置,倚着大理石的柱子给顾徐希回消息。
尤映西说出商厦的名字。
俞淑容:“去那儿干嘛?”
尤映西胡诌:“我饿了。”
她觉得这样的对话很无聊,她甚至能预料到俞淑容接下来会说什么,可无聊的对话几乎每天都会发生,她陷入其中,无奈渐渐被磨砺成麻木。
“饿了不会回家吃吗?家里阿姨又不是没做饭,整天在外面吃什么垃圾食品。”
俞淑容还想再唠叨一会儿,但被那头的人打断了:“俞教授,下一个该您发言了。”
“好的,谢谢。”俞淑容回过头来对尤映西厉声嘱咐,“我再跟你说一次,这个江晚姿,你不要深交,明白没有?”
不明白。
这已经不是俞淑容第一次干涉尤映西的交友圈了。
初中的时候她同桌的女生是个吊车尾。不是不喜欢学习,是脑子笨学什么都慢,老师讲一遍别人就能懂,她不行,她得课下拜托尤映西给她再讲个三四遍才能听懂。
后来有一次月考,尤映西因为身体不舒服没发挥好,掉出了年级前三。俞淑容开家长会的时候与班主任沟通了一番,班主任夸奖尤映西聪明又善良,课下经常帮班里的差生尤其是同桌补习功课。
第二天,尤映西的同桌变成一个男生。
班主任并没有将俞淑容的建议摆在明面上来处理,当时是按照成绩排名优先选位,尤映西有权决定自己的座位,却决定不了自己的同桌。
吊车尾坐到了最后一排,每天与角落里的扫帚拖把为伍。这个年纪的女孩儿心思都重,大概猜出来什么,没再打扰过尤映西的学习。不过她的成绩越来越差,没过多久便退学了。
“喂?”俞淑容以为信号不好。
尤映西绕开问题,甜甜地笑了一下:“妈妈,上次那个油画大赛我拿到了金奖。”
俞淑容顿了顿,对不太喜欢主动邀功的女儿感到意外,但口吻依然很淡:“嗯,我已经知道了。”
她在西江艺术大学的设计学院当教授,自然有人脉能够提前获悉这类赛事的评选结果。
“挺好的。”俞淑容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说话的语速变慢,也没了之前咄咄逼人的气势,“先这样吧,你逛完早点回家休息,过两天画室又要开课了。”
尤映西点头:“好。”
她盯着被自己捏得起了好几道褶子的校服衣袖,眼睛有一点发酸,脑海里都是当时她为了这个油画大赛连续几天没怎么睡觉天天窝在画室里画画的情形。
其实没什么要紧的,她习惯了俞淑容对自己的吝于夸赞。
再说她告诉俞淑容这个事情本来也不是为了求表扬。
电子导购台背后就是直梯,但等待的人太多,而且每层楼都要上下人,说不定还没扶梯快。尤映西站起身朝江晚姿走过去,江晚姿从屏幕上移开目光,定格在女孩儿明显有些郁郁寡欢的脸上。
“电话打完了?”
尤映西:“嗯。”
“走吧,你要去几楼?”女孩儿自顾自地往上行扶梯的方向走去。
这个商厦因为坐落在家与学校之间,她经常来,也算熟。
江晚姿看着她的背影楞了一下。
她的步伐有气无力,头微微低垂,肩膀有些往下耷拉着,背影像个三角形,将自己封闭起来,三面都是刺,拒绝外界的探视。
尤映西低头走着路,还没上扶梯,个高腿长的江晚姿便不紧不慢地赶上来了。
她凑过来与女孩儿并肩,礼貌地隔着一个拳头左右的距离:“五楼。”
今天商厦里的人真的不少。带着孩子来购置过年衣服的,小情侣腻歪着来逛街的,捧着爆米花看电影的……喧闹嘈杂的周遭,扶梯上上下下之间吵闹不休。
直至上到五楼,尤映西才忽然想起她身边还有另一个人。
江晚姿见她回过头来看自己,不明所以,而她前方正有两个熊孩子相互追逐着玩得很疯,眼看其中一个就要撞上她。江晚姿伸出手去,将尤映西轻轻拽到自己怀里:“小心。”
不过数秒,等那两个孩子离开,危险解除,江晚姿便松开了力道。
“想什么呢?”江晚姿蹙了下眉。
她的五官很浓郁,但眉眼英气偏中性一些。大概因为今天没怎么化妆,这会儿眉毛往下一压,整个人气质里有些混不吝的坏淡了不少,反倒凸显了与生俱来的冷淡疏离。
在想……你哪里像个坏人呢?
尤映西接完俞淑容的电话以后,其实有那么一会儿是特别害怕江晚姿忽然想起自己勉强算是个长辈,见她心情不佳,会问东问西问三问四的。或者用着所有长辈最拙劣的哄人技巧,买个冰淇淋或者蛋糕什么的,哄她开心。
但她其实只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只要一会儿她就能好起来。
这么多年,她早就学会自愈了。
尤映西不知道江晚姿是从哪一个细节洞察出她不需要安慰的,也不知道俞淑容为什么不准她与江晚姿深交,总之就目前而言,跟她相处起来真的很舒服。
“你多大啊?”
江晚姿愣了一下,口吻随意:“当你姐姐没问题。”
“我有姐姐。”
“我知道,尤……什么暖?”那年除夕,俞淑容一个劲儿地夸,江晚姿自然是有些印象的。不过当时好像参加什么比赛去了,人没来。撇开外貌,江晚姿不会将任何一个简单过耳的人名牢记于心。
尤映西一板一眼地解释:“尤伊暖。取自张九龄的诗,‘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
哦。江晚姿点了点头,她知道这首诗,但她不关心。
走了两步,江晚姿要找的那个口红店就在前方。她停下来,手插进兜里,向女孩儿问道:“你呢?你的名字呢?”
尤映西开口欲言,但很快她将手背在身后,脚后跟踮起来,上半身微微前倾,将身体弯成一张可爱而顽皮的弓。冲江晚姿眨了眨眼:“这是朋友才能知道的。”
久经情场的狐狸精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亏?名字的由来这样简单的问题她交友的时候都不稀罕问。
但这会儿面对眼前这个涉世未深还身着校服的高中生,她只能真情实意地为自己难得栽的这次跟头叹声气,略有些哀怨地说:“我们不是朋友吗?”
尤映西差点儿被她的眼神骗了,可惜江晚姿问的这个问题着实让她陷入其中好好想了想。
她想,她没有这样的朋友。
江晚姿就站在一步之外。她的衣着与气质江市这个二线城市无法赋予,过往的行人总会向她投以好奇而惊艳的目光。但无论是在学校门口还是在商厦,她好像早已习惯被瞩目。她要是住在天上,也该是绝无仅有的月亮,而不是星星。
但这枚月亮散着冷光,那么漂亮,诱着你走近,随后风一吹,你便消失在漂浮的云端,粉身碎骨。
她的眼睛狭长,却不小,略微用点儿力气盯着人看的时候就很深情。
深情。尤映西第一次在同性的目光里见到这样的眼神,她与江晚姿对视了一会儿,很快败下阵来,闷着声:“诶,我们到底是要去哪儿?”
我们。
江晚姿听着她用这个词形容她与她,不知怎么,觉得有些悦耳,也就放过了朋友不朋友的问题。她指着口红店:“到了。”
买口红送给一个十七岁左右的高中生作为庆祝她获奖的礼物。
等待尤映西挑选口红试色的间隙,江晚姿走远了几步接听顾徐希的电话,然后遭到了对方的无情嘲笑:“你有病吧江晚姿?哪个正常人会给一个中学生送口红啊?哪所学校能允许女孩儿在学校化妆啊?你是给你的女朋友们送口红送习惯了吧?”
那不然送什么?
江晚姿下意识地想怼回去。但尴尬的是,她一回头,见到了口红店对面有家文具店,里面的顾客多是些与尤映西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儿。
真是,都怪她在家里没个妹妹。
“……咳咳,你怎么知道人家不喜欢?”江晚姿还想死鸭子嘴硬。
顾徐希继续补刀:“你刚不是在微信里说她是个三好学生?什么画画好成绩好,咱们以前上高中的时候班里是没学霸吗?会喜欢化妆?”
如有神助似的,江晚姿无意间瞥到了尤映西涂口红的模样。
店员就站在一旁,大概是见到尤映西还是个学生,可能不怎么会化妆,便想上前帮助。但尤映西礼貌地道了声谢,婉拒了店员。
她接过那管限量款的口红,旋开盖子,用口红尖锐的那端在上下唇中心处的位置轻轻一抹,随后对着镜子开始用嫩白的手指细细往外抹匀。上下唇之间轻抿两下,十分熟练。
镜面里映着女孩的面孔,这个色号很适合她,突显了肤色的白嫩,在少女的年龄里往上增了两三岁。江晚姿想象着,要是卷发,一定漂亮极了。
但令她更加好奇的是,尤映西在涂口红时候的气质。像变了个人,有些陌生——她不知道这么说对不对,毕竟她俩才认识没多久。
结账后,两人走出店面。
尤映西已经用化妆水卸掉了口红,她将装着口红的礼品袋递给江晚姿。
江晚姿:“送你的。庆祝你获奖。”
刚才江晚姿让她进去试色的借口是想送朋友礼物,年纪跟她差不多大,不知道哪款合适。
“啊?”尤映西挑了下眉,她有些诧异,下一秒又感到开心。
但她有些为难,不知道该不该接受。刚见面就收人礼物,她从小到大没有受过这样的教育。
卸掉口红以后,眼前的女孩儿好像没什么变化。江晚姿开始怀疑刚才确实只是选对了口红的效果。
“不做朋友,那么先以邻居的身份如何?”江晚姿向她伸出手,微微一笑,“你好,我叫江晚姿。三天前刚搬到你家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