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传来清脆莺啼,语声欢快。斜日暖光映照出大厅内沉闷的死寂。
无人答话,陆续继续问:“王老爷子每年都会考校王家子孙的手艺。谁能把复杂难做的荷花糕做好,谁就出了师,王家下一任当家就由他来担任。是不是?”
王家人沉默点头。
“可惜王家一直没有人练好手艺。所以下一任当家的位置,多年悬而未决。去年的考校,哪些人参加过?”
王家七女回忆了片刻:“大哥,二哥,三哥……”
王家人丁兴旺,她说了许多人,最后才说王家养子:“还有志专。”
“有结果吗?”
“没有。”她摇头,“我们做的糕点,爹都尝过。什么都没说。”
“是什么都没说。”陆续加重音调,“他并未确切表明,你们都不合格。”
一王家人点头:“爹当时吃过大家做的糕点后,什么都没说。我们也认为,结果仍和往年一样,大家都没做好。后来没几天,爹就走了。”
“这次考校过后的几天,有没有发生什么事?”陆续清音顿了顿,“例如,王老爷子把谁叫去问话?”
一个温婉的女声回应:“有的。那日当晚,爹就被爷爷叫去了。爷爷很少在晚上找我们,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她是王家老大的遗女。
这话一出,一些王家媳妇,王家孙辈也表示,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王家几个子女那晚都被叫到王老爷子的院子里。
陆续问:“说的什么事,你们知道吗?”
王家老大的女儿摇头:“没听爹回来提过。”
“你爹后来有出现什么奇怪的举动吗?”
“并无。”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第二日,还是第三日?爹中午没和我们一起吃饭。不知是去了铺子上,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陆续朝她点头,以示谢意,又看向众人:“这么说,知道那晚王老爷子为何把众人叫去的,如今只剩下王家老八?”
众人目光登时集聚在他身上。
王家老八陡然打了一个哆嗦。脸色唰的一声惨白如纸。
“能否告诉大家,那晚王老爷子找你们说了些什么?”
“没……没说什么。”王老八声音颤颤惊惊,“白日考校,我们都没做出让老爷子满意的点心……老爷子就把我们叫去训话,让我们勤加苦练。”
“是吗?”清寒声线冷若冰霜,“想必你现在已经能想到,那些人为什么死了。如果王老爷子没告诉你们什么特别的事,大家也不用浪费时间,站在这里听下去。”
“大家都可以散了。”陆续作势要起身,“放心吧,诅咒轮不到你们头上。”
王老八瞬间瞪大了眼。似乎已经预见,自己再不说实话的后果。
“老八,究竟怎么回事?”有人大声质问。
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王老爷子叫他们去,必然有特别的事情。
“你是不是,知道凶手?”
“你要是早知道是谁,为什么不早说?!”
“我……我……”王家老八“我”了半天,“我怎么会早知道!”
“老爷子的鬼魂十日前才出现,昨日仙师们才断言,他们死于法术。我,我一直以为,是谁为了争家产,杀,杀的人。”
王家老大,老二死了几个月。谁也没觉得异常。
他一直以为的正常死亡,居然会和现在这几起诅咒关联在一起。
有人催促:“到底怎么回事,你倒是说啊。”
王家老八朝一堆人群中看了一眼。恐惧的目光落在某个人身上。
他衡量片刻,还是觉得命最重要,于是咬了咬牙,将一年前,那一晚的详情告知了众人。
“白日大家参加了考校,老爷子当时一句话也没说。我原本以为和以前一样,没人做的荷叶糕能令老爷子满意……”
“谁知当晚,老爷子叫我过去。我去了之后,发现大哥,三哥,五姐,还有老二的儿子也在。”
“老爷子拿了荷叶糕叫我们吃。味道和老爷子做的一样,我原本以为是他做的,谁知老爷子说,这是别人做的。”
这话一出,所有王家人都明白了。
白日的考校中,虽然老爷子当时没说,但有人做出了令他满意的荷叶糕。
按照王家祖训,这个人,就是王家下一任当家。
有人惊讶询问:“是谁?!”
王家老八额头渗出几滴冷汗:“老爷子说,是……是王志专做的。”
什么?!
一群王家人脸色唰的全白,又由白转绿,从绿变黑。
按祖训,王志专就是下一任当家。
可他是个养子!
王家人丁兴旺,儿孙满堂。这么多亲儿子亲女儿,还有孙子孙女在,让一个养子担任当家。
说出去贻笑大方。
“我们自然不服气。”王家老八看了一眼人群角落,沉默寡言的王志专。
眼中半是怨恨,半是惧怕。
“大家和老头子吵了半天,但老头子年纪大了,头脑不清醒,一意孤行,要让王志专担任下一任当家。”
有心急的人打断他的话:“老爷子被你们气出病来了?!然后没隔几天就病逝了?”
这几个不孝子女确实有不对的地方,因为这样,就要报仇杀人,是不是也太无理取闹?
王老八摇头:“不是。老头子没事。我们吵了半晚上,互不相让。”
“最后,大哥说,要我们几人再做一次。王志专说不定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碰巧这回做的好。再让他做,就不一定能做出相同水平。”
“我们也能有个机会再考校一次。”
被王老爷子叫去的这几个,是王家儿孙中,手艺最好的。
王志专不能成为当家,下一任当家只能是他们中的一个。
“老爷子答应了。叫我们明日准备一天,后日,大家再在他面前做一次。”
“从老爷子那里出来后,大哥嘱咐我们,结果出来之前,这事别对任何说起。”
一大群亲生儿女,比不上一个外面捡来的野孩子。
谁心中都不服,都不愿承认这个结果,自然也不会将这件事再告诉别人。
“我回房后,也没朝妻儿说起这事。两日后,就我们几个,瞒着大家又重新考校了一次。”
有人问:“这次的结果呢?”
王老爷并未朝王家人宣布要立养子当家主,是否意味着,上一次,他只是碰巧做的特别好?并非真能出师。
王老八沉默不语了。
有人惊讶:“王志专真学得了老爷子的手艺?”
众人的目光顿时转向王志专。
他依旧紧抿着嘴,神色平淡,在人群外围茕茕孑立,和王家的亲生儿孙们隔出孤单零落的距离。
“那一晚,大家曾答应老头子,如果王志专能再一次做出相同稳定的味道,就同意让他成为下一任当家。这时大家再没了借口……”
“所以我们,我们……”王老八握紧了拳头,骤然暴怒,“老头子年纪大了,头脑不清醒,我们怎么能跟着他一块疯!”
“大哥在前晚提出再次考校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打算。若是王志专学得真传,老头子又固执己见,我们就下手!绝对不能将王记糕点交给一个外面捡来的野种。”
“大哥早就准备好了毒药,趁着老头子没注意,将毒混在老爷子吃的荷叶糕里。又诓骗老爷子,同意让王志专担任当家,只是这个消息,要等下一次祭祖时再朝王家其他人宣布。”
王老爷子吃下了毒药,没几天就病逝。根本没等到那一天。
这件事,也被这几人瞒下。
直到今天,大家才知晓王老爷子死亡的真相。
“你们!你们!”管家王怀听了,气的直哆嗦,本想破口大骂这群毒害自己亲爹的畜生,却怒火攻心,涨红了脸,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过了片刻,他转向王志专,勃然怒气已经变成灰白的颓败:“志专,你早知道这事,为何不告诉我。”
从未开过口的王志专此刻终于说了话。
他依旧半垂着眉眼,看不出什么情绪。
陆续能感觉出,他风平浪静的面具下,翻涌着对养父的敬爱,对他死亡的悲痛,以及对凶手的冲天怨恨。
“说了,能有什么用?怀叔,你会信吗?”
“就算你相信,又能拿他们怎么样?”
他无奈哂笑:“他们下毒的时候,我并未发现。没过几天,爹死了,我觉得事情蹊跷,去问了王家老大。”
“他得意洋洋,毫不遮掩地告诉我真相,还嘲笑我,叫我不要打王记的主意。爹的遗体已经火化,即便报官,也找不出他们毒害爹的证据。况且,他们才是爹的亲生儿女。”
“我从未想过要当王记的当家。只想学好爹的手艺,今生好好伺候他。可我没想到,爹因为我手艺学成,被那几人毒死。”
他冷冷看着王家老八:“我要替爹报仇。”
照入大厅的光柱偏移了些许位置。照在青年脸上,给平淡却坚毅的五官更添上几分明朗。
却无端升腾出某种令人胆颤的森寒。
大厅内一时无人说话,阴沉死寂。
过了一会,决明道人打破了凝固的沉闷:“事情,本道知晓了。你为父报仇,孝心可嘉,本道不会怪罪于你。但是小伙子,你那杀人的咒法,从哪儿学的?”
张道长也笑问:“你没修过道,却能施放法咒,可见天赋尚佳。把那道咒诀给我看看,我可传授你一套修真心法。”
陆续同样关心这一问题。
他本就对寄人篱下,遭受排挤的王志专抱着一丝同病相怜的善意。
听了他的话,此刻更是千般感慨,无以言表。
他朝王志专抿了抿嘴,投去一个幽淡,却极致关切友善的浅笑。
王志专也回望了他一眼。
他没理会二位仙长,只朝陆续说:“我得知了爹死亡的真相,心中充满怨恨。恨他们,也恨自己。我想为爹报仇,却无能为力。”
“那段时间,我时常去往城郊的小树林,找个僻静的地方,发泄心中的怨气,寻求内心的片刻安宁。”
他没说如何发泄怨气。陆续猜的到,无非是伤害无能为力的自己。
“直到有一天,我碰上了一位偶然路过的仙长。他见我……,便问起缘由。我将事情告知于他,他便传授了我那道咒法。”
“我用咒法杀了王老一,不过初次接触法咒,用过一次后,要休息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再施展第二次。”
张道长适时插话:“你以凡人之躯施放高级法咒,必伤自身精血。得修养个一年半载才能恢复。”
王志专神色平淡看了他一眼,又继续道:“王老大的死,没人怀疑。能再次施放咒法之后,我又杀了王家老五。”
“可这时我发现,他们这样死,我不满意。”
陆续心中了然:“你想要王老爷子的冤屈大白于天下。”
王志专点头:“我在王家的处境,你清楚。没人理会我,也没有证据。况且王家已经请了仙长,我担心那些仙长在王家施个什么法术,咒法就没用了。所以我必须得快。”
“可你这样,”陆续精雕玉琢的眉宇微微一皱,“频繁施放咒法,对身体伤害很大。”
“我只想报仇。只盼能尽早杀了他们。”王志专的神色平淡而坚毅,同心中滔天恨意相比,性命根本算不得什么。
“而且,他说的不对。”
“那位仙长在传授我咒法之时就告诉过我。以凡人之躯施放法术,需用自身精血为引,伤害不可逆转,并非修养个一年半载就能好。”
陆续蓦然一惊:“减寿?”
张道长微微奇道:“我倒是没料到,这咒法对凡人伤害这般巨大?你明知会折寿,还是选择使用?”
“我只想报仇。”王志专平静重复了一遍。
陆续默然。
易地而处,若是他自己,也会和王志专做出相同选择。
只要能报仇雪恨,其他都可以置之不顾。
“施过两次法咒,我的身体已经逐渐习惯。修养不了几天,便可再次施放。于是我又用了第三次,并且装成爹的鬼魂。”
王志专自己谎称,见到了王家老爷子,又留下自己做的,和老爷子手艺一样的荷叶糕。
人们一旦有了先入之见,只要见到白色影子和荷叶糕,即便并未将影子看清,也会觉得那是王老爷子的鬼魂。
鬼魂出现,势必会有人怀疑,王家人横死,是不是和王老爷子有关。
然而因为王家的不肖子孙为争夺家产吵了一年,流言出现少许偏差。
大家以为王老爷子的怨意难平,是因为这群不成器的儿孙。
好在还是有人怀疑——王老爷子冤魂作祟,会不会因为他死于非命。
和老爷情谊深厚的官家王怀,就察觉出了异常。
“怀叔,你是何时发现,这事是我所为?”王志专看向这个和其他王家人不同,对自己格外关照的老管家。
王怀苍老低哑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无力:“我虽不知道上次考校的那件事,但我心里明白,若是王家能有人做出和老爷手艺一模一样的荷叶糕,那人一定是你。”
“你不找我商量,但我毕竟活了这么多年,有些事情,仔细想想也能明白。所以我仿照你的说法,也编出一则见到老爷鬼魂的谎言。让王家人更加相信,老爷的鬼魂回来了,他不能安息。”
他看向陆续:“你看,这不就遇到了愿意帮忙的小仙君。”
王志专处处遭受王家人冷眼,没人理会他。
于是他设计出王老爷子鬼魂作祟,希望能逼王家老八将他们犯下的恶行自己说出来。
他运气很好,遇到了陆续。
有陆续这个凡人又敬又畏的仙师帮忙,王家人此刻终于知晓,王老爷子的真正死因。
“志专,传授你咒术的那个修士,长什么样,还记得吗?”
刚才听他说起这事的时候,陆续就起了一个疑惑。
这道咒术并非炎天界常见咒法,偏门,且品阶很高,由某个修士自创。
云崖子和决明道人都是金丹散修,境界已然不低,又在乾元镇居住多年,他二人都从未见过。
王志专在城郊小树林里,偶遇一个路过的修士,这修士正巧就会凡人也能使用的咒术。
未免太过巧合。巧合到令人生疑。
陆续瞬时想起那个隐藏身份,潜伏于乾天宗的魔修。
他在乾元镇里救了受同门欺凌的陈棋,给了他一本魔门心法。
徐婉也说过,据传有人专挑受欺压的人,给予功法,引诱他们坠入魔道。
除却王志专是凡人这一点,状况何其相似。
有没有可能,王志专和陈棋所遇的,是同一人
——那个以玩弄人心为乐的星炎魔君?
“他带着兜帽,遮住了眉眼,我未曾见到他的相貌。”王志专回忆片刻,“他身量很高,声音听上去很年轻。”
对于一个仅一面之缘的恩人,王志专所知的,只有这么多。
陆续朝他点点头,以示谢意。
这时张道长开了金口:“事情的原委我们都已知晓。你为父报仇,目的已经达到。把咒术的法诀给我看看,我可让他们都不追究你杀人之过。”
王志专的嘴角轻微一翘:“爹沉冤得雪,我仍有未竟之事。我不能把法诀告诉你,不过我能让你看看施法时的情况。”
陆续心中猛然浮现不祥预感:“志专,你打算做什么?”
王志专看向王家老八,平淡的眉目因为决绝的血红显出几分狰狞:“爹的仇还没报完,仇人还剩一个。”
“志专!”陆续还未来得及阻止,对方已然发动咒术。
他竟早就做好准备,方才就已在心中默念起咒诀。
一响明明无声,却又宛若震彻心扉的巨响直冲耳目。
咒术发动,王家老八惊惶无措的表情瞬时停滞在脸上。一息之间,便已没了气。
而施咒者,乍然四分五裂。
鲜血混合着碎肉和白骨,如雨点一般,瓢泼在众人身上。
王家人被这毛骨悚然的一幕吓得惊叫连连,呆立在血雨中不知所措。
“别看。”一席青衫瞬间挡在陆续面前,温热的手指穿过发丝,将他的头按于胸前。动作温柔,力势不容抗拒。
他被人紧紧按在怀里,除了劲瘦有力的臂弯,什么也看不到。
清朗嗓音语气温和:“阿续,把眼睛闭上,我们先出去。”
陆续没有闭眼,他并不害怕血腥如地狱的恐怖场景,况且师尊将他牢牢紧锁在怀,彻底隔绝了他的视线。
但他仍然有了瞬间的恍惚。
并非害怕,只是为王志专的死而生出一丝难过。
他被师尊拥着,默默走出大厅。
王家人因为惊吓过度,仍不停连声惨叫,王家大院喧哗一片。
王家上下惊惧交加,自顾不暇,没有余力再招呼这几位仙长。
陆续也无心继续待在王家。他穿过走廊,同仓惶奔跑的王家人擦肩而过,默默踏出浑水一池的高墙深院。
暖阳高照,东风御柳,轻絮纷飞。
陆续半垂着眼眸,同绝尘道君并肩而行,走上回乾天宗的山道。
“阿续,”温言细语含着轻微低沉,劲长手指抚上鬓发,“早知王家一事会令你如此不快,为师就不该带你下山。”
陆续一怔,迅即抬头:“我没事。”
他的消沉,让师尊担心了。
精巧薄唇再次扬出赏心悦目的淡笑,正打算说几句别的,不让对方再担心,也顺带调整心情,使自己走出迷雾的低谷。
话还未出口,前方霎然出现一道身影。
张道长横挡在山道中央,截住了他们的去路。
他朝绝尘道君抬手行了一礼:“闻道友请留步,在下有一不情之请。”
绝尘道君高雅一笑:“张道友但说无妨。”
张道君笑看向陆续:“闻道友这位爱徒,玉姿绝世,令人一见便心生欢喜。不知闻道友可愿意割爱,将他让给我?”
他怕对方不答应,迅速补道:“二位走的是乾天宗方向,定然是乾天弟子,那也一定知道,和乾天齐名的三宗之一,沧阳宗。”
“我正是沧阳宗门下。”
他仍未详细自报家门,趾高气扬的神态无处不彰显,他在沧阳宗的地位必定不凡。
“闻道友请放心,我可以道心起誓,必定善待于他。他跟着我,决然不会受半点委屈。”
陆续闻言微惊,怎么又有人想收他当徒弟。
若是像秦时那样天生道体,根骨旷世的天才,修士们竞相争抢,倒是合情合理。
或者如同决明道人的小徒弟那样,百伶百俐细致入微,将师父伺候得妥妥帖帖。
他一无卓越天资,不能光耀门楣。二无剔透心思,时常惹得师尊生气,还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收一个这样的徒弟,除了比别人的师父多费心,还有何好处?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是一本情节与文笔俱佳的玄幻魔法小说,烟云小说提供和全文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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